“不,‘崔斯坦’真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看着他笑,眼睛里却莫名地涌起了泪,在温柔如热巧克力的棕色眼瞳里打着转,终于从眼尾滑落下来。 “你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好沉好沉,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堵得我透不过气。我感觉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是了,大概率是同一段记忆,折磨着两个人,只是谁也想不起。 锅里的薯条慢慢变成了金黄,散发出一股独属于淀粉的香味。人即使死后,成为了灵体,也依然无法抗拒来自淀粉的诱惑。 约书亚将香脆的薯条盛盘,递给他。 转身又从橱柜里拿出两只咖啡杯,烧水泡了一壶蜂蜜柠檬茶。 “喝这个,醒酒最好。” 那一晚,他们坐在窗边的茶几上,吃着薯条就蜂蜜柠檬茶。隔着方寸的小圆桌面,两人有说有笑,仿佛早就相熟。 我已经认识了你,整整一辈子…… 就在他们的目光里只有彼此的时候,在灯火阑珊的窗外,一只黑翼椋鸟落在窗棂上,绿色的小眼睛隔着玻璃往里瞧,很快又长鸣一声,拍着翅膀往通天塔塔顶的方向飞去。 赫柏通天塔的顶层套房,掩映在潘瑞戴斯之心的光芒中,无法被下面的人看见。 一名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他穿着黑色提花的睡袍,点缀鲜红绲边的交领微敞,露出底下苍白的结实胸肌。黑色长发披散,盖住半边脸。靠在窗边,欣赏着那巨大光球的璀璨夺目。 门上响起了三声轻扣,一位大天使开门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只鸟笼,黑翼椋鸟正在里面跳上跳下。 “主神,有黑尔的来信。” 他打开鸟笼,黑鸟立刻变成一团黑烟,从笼中蹿出,在地面上重新聚形,变成一只黑猫。 黑猫蹲在地上优雅地舔着爪子,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它在等什么?我需要按个什么开关吗?”窗边的男人焦虑地问。 “赫尔墨斯,信呢?”大天使催促道。 黑猫慵懒地瞧了他一眼,随后伸了个懒腰,竖起背上的鬃毛,从嘴里吐出一个毛球。 大天使弯腰,从地上捡起湿漉漉黏糊糊的毛球,小心翼翼地展开,找到裹在其中的小纸条。 男人极其嫌弃地用两指拎过来,一边靠近窗边借光,一边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副没有腿的老花镜片架到鼻梁上。 “我讨厌神奇动物研究所造的这些怪物。”他说。 迎着潘瑞戴斯之心的光线,他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异象频生,恐是祸端。另,崔斯坦已抵,特此一提。 ---- 可能有些宝贝还不是很清楚这个故事的世界观,那我就趁着本章结束多解释两句吧! 这个世界像一杯分层的溶液。 最底下一层沉淀是黑尔(hell),也就是地狱,住着失德的灵魂。 中间体积最大的那层溶液是人间,鱼龙混杂。 顶上是两层清澈的浮沫,靠近人间的那层是珀迦托雷(purgatory),也就是炼狱、灵魂候判所等,这里住着生命因为意外被打断的好人。这一层有一家巨大的机关单位,叫灵魂赫柏(hub),工作地点是赫柏通天塔,住在这一层的所有灵魂都在这里工作。 最顶上一层是潘瑞戴斯(paradise),也就是天堂,是神和大天使的居所。那些经过审判的纯良灵魂会来到这里,并从这里进入灵魂枢纽,重新回到人间。
第20章 第二日(1) 凌晨四点。 遥远的天际线才刚开始显露一丝浅浅的天光,就像墨色裙裾因水洗而褪色。一条条笔直宽阔的马路,像尖锐的梳齿一般,将城市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狭长的街区,一直延伸至前方的大海,仿佛是一条条断头路。公路两旁矗立着路灯,用人造光线将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笼罩得严丝合缝。群星从未停止闪耀,只是人们不再仰望。 亚伯拉罕把汽车开出公司地下停车场的时候,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他眼前的景物是模糊的,但不是因为挡风玻璃太脏,他盯了一整天电脑屏幕的双眼,已经像两枚快到报废年限的电灯泡一样,正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沿着笔直的马路,他将汽车开向前方的港口,连方向盘都不用打,直接一脚油门踩到底。 这个点,唯一的好处就是马路上没什么车,即使把车开歪了,斜到旁边的车道上也没关系,不会有人朝你怒气冲冲地按喇叭。 亚伯拉罕摇下车窗,让沿路的风呼啦啦全扑脸上。他长着一头花白的卷发,白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透明塑料边框的蛤蟆镜,放大了干涩的眼球,和眼角起皱的皮肤,青灰的络腮胡,从鬓角龇出来,沿着嘴唇画了个圈,短短的胡渣东倒西歪。他看起来五十有余,实际上却才三十出头。 他工作的地方叫所罗门智能制造,是目前全球最大的人工智能产品研发集团。为了进入这里,获得所有人口中前程似锦的职业生涯,他没有一天不拼尽全力。 他是拿着MIT全额奖学金毕业的计算机工程系硕士,人群中百里挑一的高材生,赤手空拳以移民身份来到陌生国度,花了两年时间,在这座全球消费排名第一的城市,置办下自己的住宅,把在老家就与自己定下婚约的妻子接来同住。 满面风尘的亚伯拉罕将车开到港口大桥上停下,依旧是托了凌晨四点的福,没有警察会命令他立刻开走。 他走下汽车,来到大桥最外侧的护栏边,脚下就是如同墨汁一般的深海,汹涌的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在沿岸的水泥礁石上。 妻子上周向他提出离婚,因为他工作太忙,一个项目接着一个,总也不着家。他让那个渴望安稳家庭的善良女人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辜负了她精心准备的一桌子饭菜,一夜又一夜让她裹着外套在深夜里起床……他想给她更好、更富裕的生活,她却没有那么多要求,只希望能多见见他就好。 终是不够了解,他努力为着一个以为她想要的未来拼搏,却在不知不觉中把最重要的那个人输了。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个小盒子,里面锁着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或许不会每天打开看看,但只要知道它还在那里,就会觉得安心,就会觉得再大的苦难也能受着,因为生就的这副臭皮囊,就是为了跌打滚扑,即使千疮百孔,也能保护好那一方小小的宝藏。 现在,亚伯拉罕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最近在做一个人工智能项目,叫做“造神”,机密级别很高,前前后后签了许多次保密协议,对谁都不能说,同事、家人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团行走的空气,可有可无,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像枚重要的零件,必不可少。 同事们每天见面都会和他打招呼,领导也好,下属也罢,都觉得他是个温暖的好人,不恃才傲物,也不欺下媚上。可没有人知道,这个温暖的好人心里的那只盒子已经空了,他的这具躯壳,已经失去了需要保护的东西,变得空虚而脆弱。 曾经,他以为工作是他通往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捷径,而今,他的生活里却只剩下了工作。 没有意义了…… 白天的时候,他去找领导聊接下来的打算,说自己愿意降一半工资,从“造神”项目小组中退出,并在短时间内不再加入任何其他小组。领导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现在有了一点积蓄,不想像过去那样拼命了。谁知,领导听后勃然大怒,当即拒绝了他的请求,并将他赶回实验室,又把最近的死线整整提前了一个礼拜。 他搞不懂为什么那些人能大言不惭地说出“你工作是为了钱吗?难道你没有梦想吗?”这样的话。现代社会把人变成了机器,又妄图搞什么人工智能,把机器再变成人。 梦想是有钱阶级的特权,他们没把你当成人,却希望你和他们对话时能拿出人的样子来。 可是,真的制造出会思考、能行动的机器又能怎么样?让它取代那些制造它的人吗? 人们失去了对神的敬仰,一部分人开始执迷于把自己塑造成神。 有时候他是真的怀念有神的时代,人们多少还保有一些对道德约束的顾忌。虽然他受过高等教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面对这无解的苦痛,他还是不由得生出一些荒诞不经的幻想。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就好了! 他祈祷他的妻子能回到他身边,他想要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一次,他会辞掉工作,带妻子回到故乡,去镇上的学校当一个普通的教师,教数学也好,计算机也好,他都无所谓,只要能有时间多陪陪自己的家人……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弄错她想要什么! 亚伯拉罕深吸一口气,肚子靠上围栏,往下看。深黑色的海水拍打在桥柱上发出潮湿的巨响,清晨大桥上风很大,把他的卷发一根根向后拉扯、吹直。他想,如果现在跳下去,唯一的结局,大概就是被海浪,拍碎在桥墩上。 要不还是不跳了吧?他与自己商量道,事情还没有进行到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他如果现在回头,去找她,或许她还没有离开这个国度,或许他还能追上她? 刚想转身回汽车,亚伯拉罕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您是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吗?” 一位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桥,亚伯拉罕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有许多东西值得留恋。你如果想找人聊聊的话,我就在这里。” 他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拉住我的手,离那栏杆远一点!” 亚伯拉罕看着那年轻男孩,他长得挺拔而清瘦,一头短短的黑发,面容苍白而俊俏,有种超脱凡尘的疏离之美,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像一对遥远的星星,在路灯下闪烁着淡金色的光。他身上穿着白色两用衫和牛仔裤,一辆自行车倒在他身后的地上。 亚伯拉罕握住他伸出的手。 “谢谢。不过请您放心,我不是来轻生的。就是开车经过这里,想下来吹吹海风。” 一阵风把他挂在脖子里的胸卡翻了个面,露出所罗门集团的标志,年轻人飞快地扫了一眼。 “那真是太好了!”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如果您以后再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可以来找我聊天,我这人比较闲。我叫约书亚,这是我的号码。”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角从书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写着一串号码。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 亚伯拉罕接过纸条,随后揣进自己兜里。他朝年轻人挥了挥手作别,准备回到自己车上,也许是刚才站在桥边往下看得有些久了,此时迈步竟有些腿脚发软,险些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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