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怀着这样无法了却的牵挂闭上双眼,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孩子们命数几何。 虽然得到了生父的警告,但崔斯坦并未认真,一来他没明白亚伯兰真正的意思,二来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何惧之有? 亚伯兰薨逝后,以实玛利承袭了士师之位,随即着手安排要除掉崔斯坦。以撒已经回到前线继续为光明神开疆拓土,整座示剑城唯新士师马首是瞻,可他又畏首畏尾怕被别人说成是手足相残,只好将一切维持在暗中进行,雇佣了几名刺客,希望将这个秘密永远封锁在宫墙内。 以实玛利百密一疏却还是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他身边还有个约书亚。 他命人在崔斯坦喝的酒杯里下毒,约书亚便佯装不慎将其打翻;他趁崔斯坦沐浴时派刺客闯入浴室,约书亚却提前一步带他披衣离开;还有一次,他甚至假装兄友弟恭邀请崔斯坦像过去一样为自己抚琴助眠,却提前在室内壁龛中暗藏死士,不料到了约定时间崔斯坦并未出现,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约书亚突然称病,崔斯坦赶去照顾他了…… 他本只欲杀崔斯坦一人,无意牵扯进约书亚,因为他是先知,而示剑城中素来有仰赖先知的传统,先知在这里是备受敬重的一群人,他的父亲亚伯兰更是在成为士师以前本身就是先知。而且普遍认为先知能够与神明对话,一旦背负上残害先知的骂名,恐怕会影响示剑城的气运。 可以实玛利却顾不得那么多,崔斯坦一日不死,他便觉屁股底下这个位子坐不踏实。只好下令,首先除掉约书亚。 一日,他先是借故调走了崔斯坦,又假借送东西之名差约书亚去他房间,却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四名刺客。 祂其实早已察觉到不对,只是不动声色,想看看他们究竟会做到哪一步。 两名刺客从他进入这条长廊就开始尾随他,而后越走越快,越走越近,他只好疾步往前,很快就发前面还有两个人等着他。四个刺客将他围在垓心,面带讥笑地逼近,纷纷扯出袖中短刀。 祂眼中精光一凛:就凭你们? 祂本不欲对凡人出手,因为祂是造物的始神,以神明之力扼杀这几个凡人,简直如捏死蝼蚁一样易如反掌。 那四个无知的人仍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先知,他们言语轻慢,动作挑衅,甚至还有闲心一边把玩手里的凶器,一边欣赏他惊恐万状的表情。 而约书亚眼尾泛红,那不是胆怯的表征,而是怒火的颜色。祂手腕微翻,掌心压着一团杀气四溢的流火,噼啪成型。 “我看谁敢动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祂立即收了掌中的火焰,佯装委顿的样子。下一秒,一副厚实的胸膛贴上自己的肩膀。 “你没事吧?” 年轻的先知摇摇头。 崔斯坦将他护在身后,对四名刺客道:“我是先士师亚伯兰的义子,当今士师是我的义兄。这位先知受我保护,也就等同于受到士师保护,你们谁要伤害他,便是跟我崔斯坦过不去,也是跟士师过不去。” 几个刺客面面相觑,随即放声大笑。 “付钱给我们的正是士师,你的义兄。他叫我们先杀了这个小先知,再来杀你,这样就没人能给你通风报信了。不过既然你们都在此,那正好替我们省事。” 崔斯坦脊柱一僵:“为什么?”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 崔斯坦还在原地怔忡,刺客们却已提刀赶来。约书亚拉着他撒腿就跑,长廊在他们身后爆炸,乱石穿空,火光漫天。 直到跑出很远,无论是流石还是刺客都无法伤害他们的地方,约书亚才停下来,边喘气边留意着崔斯坦的表情。 他额上有一道很深的纹路,是新长出来的,像灵魂的疮口,永远无法愈合。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目眦尽裂。 约书亚轻轻翻过他的手,掌心朝上,写道:因为那句传言,说你是十九年前被亚伯兰献祭掉的圣婴。 “可那是传言啊!他怎么可以仅凭一句传言就想置我于死地?” 约书亚继续写道:因为在以实玛利心中,士师之位要重于一切,容不得人群中存在一点质疑的声音,认为有其他人选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一想到如今你声名正旺,又是亚伯兰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仅仅是你的存在,就叫他寝食难安。 “可我从未想过要争夺他的位置。就算是其他臣民,也没人会把一则传言当真吧?” 约书亚凝视着他的眼睛,手指在他掌心写道:传言赖以生存的土壤,就是有人信以为真。更何况,那传言是真的。 后面这句,祂没有写出来:请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但他们,必将受到天罚。 他们逃出宫去,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带。约阿施帮助了他们。他有一个表亲,西缅归顺后在那里做总督书记,他同意让崔斯坦和约书亚暂时藏匿在自己的产业内。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行迹还是被发现,以实玛利亲自率领一支十人左右的近卫队奔赴西缅斩草除根。为了不拖累约阿施及其表亲,崔斯坦只得再次逃亡,约书亚陪着他。他们在西缅与示剑的边界找到一处洞穴,在其中躲藏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晚间,有一队人马走进洞穴。他们藏在山石背后偷看,却发现正是以实玛利和他的近卫队。他们只是潦草地用手中的火把把山洞各处都照了一遍,便人困马乏地席地而卧,连士师本人也不例外,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祂使他们全部陷入昏迷,即使地震都不能将他们惊醒。在崔斯坦手心写道:天赐良机,杀了以实玛利。 崔斯坦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仿佛刚才写的字还在那里亮着幽光,随后他攥紧拳头,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还是不能这么做。因为一旦我动了手,无论那条关于我的传言是真是假,我要么亲手谋害了自己的兄长,要么坐实了他对我谋求篡位的猜忌。我知道你能和上面那一位沟通,所以我拜托你替我祈愿,请指引我的兄长,迷途知返。” 祂来不及告诉他的是,命运之楔一旦楔下便再难拔出,除非连同前因后果整个毁掉。无论他是选择报仇雪恨还是宽宏大量,这对兄弟的死亡已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 他离开山石后面,蹑手蹑脚地溜进熟睡的人堆,跪在以实玛利身旁,用小刀割下他长袍的一角。 第二日,当太阳初升,年轻的士师和他的近卫们从睡梦中醒来,离开洞穴,远远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 他骑在马背上回望,发现崔斯坦就站在他们刚离开的洞顶上,手里挥舞着一块布料——等等,为什么这布料有些眼熟? 士师忙低头看向自己的长袍,只见从脚踝到小腿处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明显有一块布料不翼而飞。 崔斯坦将双手拢成筒状朝他喊:“我希望你记住,在明明能够杀死你的时候我没有选择动手,就像我永远不会像你以为的那样觊觎你的士师之位。” 以实玛利羞愤难当,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试图杀了你,你却放过我。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自由。”崔斯坦毫不犹豫地道,“只要你答应放过我和约书亚,我保证永远离开示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放弃所有这一切?皇宫里的优渥生活?你已取得的声名?士师之子的地位?” “你说的这些,我从来就不曾拥有,又谈何放弃?我所有的,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人的友谊,而我知道,我将永远不会失去他,所以我要带他一起走。” 他将约书亚的手紧紧攥住,紧得他不得不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士师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
第116章 第七日(14) 这件事后来传到以撒耳朵里,连夜赶回示剑向以实玛利兴师问罪。 年轻的士师以手掩面,十分诚心地忏悔了自己的罪行,并请求以撒把崔斯坦劝回来,好给自己以弥补的机会。 以撒当然选择相信与自己朝夕与共的长兄,答应去寻找崔斯坦的下落。 要打听崔斯坦并非难事。一来,他和他的先知在一路流浪中遍施神迹,沿途地区的居民都在称颂他的功绩;二来,他和以撒素来关系不错,一听是他要找自己,便主动出现。 以撒看着面前的青年,流浪生活似乎很适合他。俊逸的面庞晒得黎黑,笑起来一口贝齿白得发亮,身上本就没有一丝赘肉,艰辛的劳作更添精瘦,也越发显得他手长脚长。在他身上有一派天然的乐观之气,仿佛无论生活多么艰深难料都永远无法将他击垮。 而他身旁的先知——怎么说呢?总感觉他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就仿佛周身裹着一层迷雾,或笼罩在一片光晕里,使人不敢靠近。 事实上,除了崔斯坦,没有人真正地熟识他。虽然他名义上是士师的先知,但他几乎不和崔斯坦之外的任何人“说话”,仅有的几次谏言也是通过崔斯坦向士师代为传达。 以撒劝说道:“崔斯坦,你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我需要你!示剑需要你!光明神的国度需要你!你这一走是要去哪儿呢?到不信奉祂的城邦去效力吗?如果那样,有朝一日我们不可避免会在战场上相遇,届时你难道要为了别的信仰与我刀剑相向吗?” 见他不语,以撒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如果你害怕以实玛利还企图杀你,我会同你们一块儿回去;如果你觉得在宫里待不下去,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去前线。但请相信我,我很清楚以实玛利的为人,伤害你绝非他的本意,只是性格使然。” 崔斯坦照例看向先知,约书亚耸耸肩,表示由他决定。 于是,在先知的默许下,崔斯坦又回到了示剑城,回到了他兄长的宫廷。约书亚也一起回城,却罕见地没有随他进入宫廷,而是说自己在城中有些事务需要处理。 以实玛利果然转变了态度。在以撒的安排下,他们在流水花园中会面,一场家宴使三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他们本就是亲兄弟,现在更是血浓于水,不计前嫌。 那么,以实玛利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一方面,出于本心他不想伤害弟弟,这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而他也倾向于遵守;可是另一方面,崔斯坦的存在的确是他权力不稳的根源,这名背负着传奇色彩的圣婴,以及圣婴长大成为的王子,已经切切实实威胁到了他的士师之位、示剑的稳定,而他不可能一点也无动于衷。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以实玛利不当这个士师,他也希望是和自己血缘关系更近的以撒来当,而不是这个在整段童年几乎与他们毫无瓜葛,自己还试图刺杀过的崔斯坦。但在这件事上,以撒显然不和自己一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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