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综合各方面的考量,以实玛利还是觉得,这个士师之位自己非坐不可,至于要不要除掉影响他坐这个位子正当性的崔斯坦,则可再观望观望。 以实玛利还在犹豫,而祂的决定早在十九年前就已做出。 在人间的计划已经铺排好了各处引线,只等最后一枚火星,一起引爆。 先知约书亚行走在示剑街头,但他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边,站着约阿施,在他身后,是浩浩汤汤的光明神信徒。如今凭借他的名号,已经能够轻易煽动起一场宗教狂热,而有约阿施作为他的助手,更是事半功倍。他们一起在城中四处播撒话语的种子,预言与谣言像两株有毒的藤蔓纠缠生长,终于在人们心中结出怀疑的硕果: 先士师亚伯兰不是天选之人,他的儿子以实玛利也不是。 崔斯坦就是十九年前被献祭的圣婴,是光明神亲手接过了他。 大难不死的他才是真正的蒙福之人,必将带领示剑人走入流淌着永不枯竭的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游行的人群像沥青一样淹没街道,涌向皇宫,裹挟着振聋发聩的声浪,直教躲在皇宫深处宁静花园里的士师胆战心惊。 以撒和崔斯坦都站在他面前。以撒一再力保崔斯坦,说这场动乱与他毫无关联。崔斯坦更是单膝跪地,表示自己愿意出面澄清,他不相信自己是什么蒙福之人,更对士师之位从来无意。 以实玛利坐在王座上俯视他,一只手揉着额角——他才刚二十四岁,就已经继承了父亲头疼的毛病。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双唇紧闭,唇纹深刻。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内心的疯狂就会从嘴里释放出来。他会忍不住在这里杀了崔斯坦,让他血溅当场,把流水花园的喷泉池染成猩红色……他要夺走他的王位,而他取走他的性命,很公平。 只有以撒看出了他内心的挣扎。他向前一步,挡在崔斯坦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截断士师的视线。 “清醒一点,以实玛利!你知道那不是崔斯坦的错,他一直和我们待在宫里,外面的人不可能是他招来的。” 以实玛利拼命维持着濒临崩溃的冷静,沉声道:“那你问问一直跟在他身旁的那名先知呢?他又去哪儿了?” 崔斯坦忙接口:“约书亚知道我痛恨宗教狂热,他不会、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士师干笑一声:“带来麻烦时当然痛恨,带来利益时呢?呵呵,实话告诉你,我的卫兵刚才回报,看见他就走在人群最前面。” “如果是那样的话,请允许我去见他!我能够说服他放弃,请相信我!” “当着我的面你自然会这么说,可谁又能证明他的行为不是经由你授意?” 以撒再次上前一步,这一次直接跨上了以实玛利的王座。他俯身贴近兄长耳畔,就像小时候五旬节遭险那次一样低语:“以实玛利,答应我,你不会杀崔斯坦。” “为什么你要帮他说话?” “因为,我们是父亲的孩子。”以撒道,“外面都说父亲不是真正的天选之人,他成为士师没有得到光明神的祝福。他是不是天选之人我不知道,我只知,如果你杀了崔斯坦,我们家族必会遭到祂的厌弃,而我们父亲的声名,也就永远无法翻身!” 年轻的士师眼珠转了转,半晌才很缓慢地点点头,仿佛郑重其事。 他转向崔斯坦,下令:“来人,帮我把他带回房间,派两名卫兵看守,不许他踏出半步。” 与此同时,皇宫外的街道上,士师的军队正在镇压暴动的人群,宫门紧闭。女墙上,箭雨与乱石齐飞,城墙下,鲜血共火光一色。 约书亚随着人群一起奔逃,一支飞矢自上而下,正好射中他的右腿。他身子往前一扑,栽倒在地,约阿施赶紧来扶,他忙打手势,要他别管自己,先去逃命。 约阿施走后,他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逆着人群,一瘸一拐跑到宫墙下。绕着墙根,避开卫兵视线,找到一处不起眼的草丛,护城河从下面流过。拨开草丛,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这里是皇宫的下水道,可以直通宫内厨房。 约书亚拍响了以撒的门。 以撒吃惊地望着浑身浴血的先知,听到走廊尽头传来卫兵脚步声,一把将他拉进房间。甫一进门,约书亚便直扑桌前,从一堆凌乱的信件下面摸出纸笔,用染血的手在纸上写下:请救救崔斯坦,士师要杀他! 以撒摇摇头:“不会的,他向我保证过。” 约书亚又写:你若不信我,可以亲身验证。今晚,穿崔斯坦衣服睡在他床上,看是否会有人来。不过,看在光明神份上,求求你,先救他! 以撒心里清楚,按照先知的性格,若不是真的预感到崔斯坦危在旦夕,他不太可能会主动来找自己。 此时已接近黄昏,皇宫内光线晦暗。以撒来到关押崔斯坦的房间门口,卫兵们不敢拦着他。 他推门进入,崔斯坦起身迎接,第一句便问:“约书亚怎么样?你见到他了吗?” 以撒点头:“他受伤了,但没大碍。事实上,正是他来找我,叫我救你。” 两人互换了衣物,在系腰带扣子时以撒对崔斯坦说:“出去后直接去我房间,你朋友在那儿等你。不过,今晚你们先不要走远,找个能看见这里窗口的地方躲起来,等我信号。如果今晚以实玛利真像先知所说,前来杀你,我会在窗台上点一支蜡烛,你们就立刻逃走,永远不要回来。如果他没有来,那我会点两只蜡烛,你们就知道已经安全,可以回到自己房间。” 崔斯坦点头。整理好穿着,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以撒跟前,个头比他高了两拃,却忽然矮下去,海拔只到以撒上腹。 面向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双膝跪地,额头正正在地面上磕了三下,就在以撒脚前。 以撒将他扶起,心中不知怎么翻涌着一丝惶恐。他说:“你不用谢我。如果你真是十九年前那名圣婴,那我这条命还是你换来的,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崔斯坦却答:“即便那条传言为真,圣婴为救你献出生命并非出自本意,而你今天救我却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为此,你理当受我拜谢。今后,若我们有机会再见,我当备好酒水与麦饼,与你痛饮一醉。“ 他抚平身上的衣褶,模仿着他的步态,走出门去。卫兵只当是以撒出来,并未阻拦。 是夜,以撒独坐在崔斯坦房中,卫兵开门送饭,他便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 餐食很丰盛,美酒馔享,一应俱全。以撒心中暗想:先知果然错了,哥哥明明对崔斯坦这样好,怎么可能会想杀他呢? 可刚吃完不久,他便感到一阵难以自持地晕眩,很快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深夜,以实玛利遣走卫兵,自己进入崔斯坦的房间。他看见堆积如山的被褥中间躺着一个人,正四仰八叉地酣然高卧,面孔掩映在床幔投下的阴影里,不是崔斯坦又会是谁? 他在房间里徘徊犹豫,窗外的月亮看着他,他却不敢抬头,生怕这位圣徒悲悯的目光会唤醒他的良知,让他筹谋已久的计划功亏一篑。 曾经在他的睡梦中,崔斯坦放过了自己,而今他却要趁崔斯坦的睡梦夺走他的性命。 深吸一口夜晚带着露水味的空气,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从腰间皮鞘里拔出士师剑。走到床边,他再次深呼吸,闭上眼睛,双手紧握剑柄高举过头,而后…… 士师剑锋锐无比,刺透人的身体,深深钉入床板。 棉被吸收了鲜血,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血腥狼藉,而躺在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喑哑的惨叫,伸手抓住他意欲离去的衣摆。 “哥哥……“ 以实玛利不敢回头,他认得这个声音。巨大的惊恐在他心中爆炸,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命运。 这一切,早在那位万军的神明把被献祭的婴儿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就已敲定,祂说要替他讨回被借走的寿数。而随着时间齿轮的转动,亚伯兰不顾神意称王,祂又决定要将报应落在他们全家身上:家宅不宁,兄弟阋墙…… 那只抓着他衣摆的手更紧了,几乎将他拖回到床边。以实玛利禁不住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偷偷瞥了一眼,希望自己没杀错人。 “……先知……说的没错,你果然……还是想……杀他……”以撒气若游丝,鲜红的血珠伴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迸落到脸上。 以实玛利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怎么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崔斯坦呢?” 而后他又像幡然醒悟一样,冲出房间,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大喊:“来人!快传医师!” 他回到房间,把弟弟的手紧紧拢在指间:“我是士师,我命令你不许死!” 又立刻歇斯底里地跪下,张开双臂望向夜空:“万能的光明神,我向你祈祷,不,我命令你!让我的弟弟立即康复!让他伤口愈合!这是你欠我的……” 然而夜空中没有神明,只有圣徒一般的月亮。真正的神明在下水道里,与祂选定的君王在一起。 他们一直等到天色熹微,仍没有等来以撒的信号。 约书亚拉过崔斯坦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别等了,不会有信号的。 崔斯坦:“你怎么知道?“ 约书亚:他已经被以实玛利杀害。 他们相互扶持着离开皇宫,一路向北,逃进一片荒漠。本想穿过荒漠继续向前,可约书亚的腿受过伤,再也走不动。 荒漠中有许多巨石,最高的一块有三米多,崔斯坦在背阳处徒手刨了一个坑,正好在两块相抵的岩石下。 两人就在此躲避白天的炽日。 他们靠抓沙漠里的蜥蜴为食,夜里气温骤降,就收集仙人掌上的冷凝水解渴。为了找到足够多的仙人掌装满随身携带的水囊,崔斯坦不得不每天晚上长途跋涉。 而祂必须回到示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了结。祂的灵走后,就只剩下崔斯坦和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在一起。 等祂终于处理完一切回到石穴,时间已经过去六个月。 崔斯坦靠着洞壁睡着了,先知的头枕在他腿上,他的手抓着先知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祂尝试归入这具躯体,却立刻被腿部的剧痛逼了出来。翻开盖在腿上的衣料,发现伤口已生坏蛆,立刻就意识到,是自己离开得太久,没有灵的滋养,这具躯体就像久无人住的房屋一样迅速衰朽。 伤口周围都是崔斯坦悉心照料的痕迹,虽然溃烂,却没有散发出恶臭。尽管在沙漠这种极端缺水的环境下,他还是想方设法每天为他擦洗伤口,挖去腐肉,但崔斯坦毕竟不是神医,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挚友猝然陷入昏迷,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身边唯有广袤无垠的黄沙,和高挂天空的日月——他们虽是圣徒,却不能对话。而在沙漠之中,连神明也对他噤声,他的祈祷消失在裹挟着沙砾的风暴中,消失在白日蒸腾起的酷热中,消失在望眼欲穿却又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中……
135 首页 上一页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