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她便天天抱着“圣婴”去士师宫门口静坐表态,似乎铁了心要让亚伯兰认她们母子。亚伯兰自然不会答应,尽管他的良心让他自从成为士师以后几乎对任何前来寻求帮助的人有求必应,但他也知道,这个女人的诉求自己无法回应。 但哀戚的少妇和啼哭的婴儿总能引起人们的同情,而亚伯兰的沉默更是将愤怒的权柄递到他们手中。 几天过后,孩子死了,女人背着孩子的尸体在士师宫门前自缢,胸前血书写着:愿以赤子之身,回归祂的怀抱。 于是人们奉她为圣徒,而士师宫门前也一连数日被愤怒的人群扔满了烂水果和臭鸡蛋。 以致后来,连最近几个月的少雨干旱,影响到了五旬节收成,也被归结到士师头上。 亚伯兰的两个儿子是偷跑出来的。按照传统,五旬节当日成年男子需登高守节,因此趁着父亲登上士师宫高台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这两个男孩本想在城里四处逛逛,凑个热闹,没承想,还是被狂热的教徒们给盯上了。 那些人将两名少年逼进一条死路。崔斯坦一直跟着他们,此时躲在一所房子背后,暗暗关注着事情的动向。 “你们那个士师老爹呢?” “他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自称万能的光明神向他显圣了吗?” “如果他真是钦定的君王,那我们的神应该会护佑他的儿子们才对。” “可你看看你们,不是照样落入了我们的手中?” “叛徒!” “神弃之人。” “忘了光明神跟我们的约法了吗?” “他会害我们失去神明的眷顾。” “还记得光明神是怎么对待祂子民的敌人?” “‘使天使巡行击杀‘。” “这就是我们对待叛徒的方式!”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击打狠戾地落在他们周身。那一刻,他们仿佛已经不是虔诚的教徒,信仰的光芒从他们身上消失,他们的脸异化成了某种凶兽,正从地狱里爬出来,啃噬着他们的灵魂。 崔斯坦看见其中一个男孩举起斗篷护住另一个的头颅。 “停一下,请听我说!”那个男孩高叫道。 暴风骤雨般的棍棒稀疏了一些,他忙趁这机会继续说:“你们放我哥哥走,我留下。” “以撒!”被他护住的那个男孩道。 以撒微微傍近他耳旁,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哥哥,你是将来的士师,你比我重要。” 而后,他转向教徒们,高声道:“这件事本来就与我哥哥无关,父亲献祭圣婴是为了救我的命,你们可以拿我做抵偿,但请先放他走!” 看到这里崔斯坦坐不住了。 恰好,卡巴他们听闻人声鼎沸,赶来看热闹,被他叫住。 “卡巴,想不想赚点钱?” 卡巴虽然一直看他不顺眼,但一方面对他的神出鬼没着实有些忌惮,另一方面,恐怕傻子才拒绝有钱的提议。 “那两个孩子,是士师家的孩子。一会儿我把这些人引开,如果你们能将他们送回家的话,想来士师大人应该会给你们一大笔赏金。” 此时已近黄昏,夕照的斜阳把暖黄色的光倾在他头顶的屋檐上,使石砌的房顶平白无故地发起光来。 崔斯坦扛着“基路伯”爬上去,卡巴他们从下边托了他一把。他在房顶上站稳身子,小心翼翼地立起“基路伯”,挡住自己,清了清嗓子,努力压着喉咙,用一种从胸腔里发出的滚雷般的低音道:“吾乃光明神之使,尔等可听吾一言。” “是天使!”一人喊道。 于是,众人齐唰唰跪倒。 草扎的“基路伯”穿着一件拖地的长袍,背后插着用白鹅的羽毛做成翅膀,逆光看时,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崔斯坦继续装神弄鬼:“神对吾说,祂对今年上供的麦饼十分满意,于是决定原谅士师的僭越,不再对人类做出惩罚。为了弥补此前干旱造成的损害,祂会降下甘霖,只不过首先需要尔等提供一样东西。” 为首一人道:“敢问吾主需要的是什么?是十头新出生的羔羊还是二十头?我们定当毫无保留!”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祂只需要你们每人一滴眼泪。” 说完他从高处掷下一只银壶。 “就收集在此壶中,要你们所有人的。装满以后,请交至先知约阿施处,吾当来取。” 他用随身携带的切肉刀反射斜阳,撞进他们眼里,旋即身子一仰,随着基路伯一起滚下檐崖。 只是卡巴他们早已不在下面等候,簇拥着两位尊贵的“士师王子”回宫领赏去了。 众人只见屋顶上光芒一闪,天使不见,不由得大呼神迹,于是争先恐后地上前捧起银壶就往里憋泪,一时间“哀声遍野”。 崔斯坦直挺挺地躺在房子背后的石子路上,草扎的“基路伯”掉在他身上,毫发无损。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天,这才慢慢抬起手臂,将“基路伯”从身上推下去,可能有一根肋骨摔断了,他侧身爬起来的时候非常疼,但他咬牙忍了过去,没吭一声。 他艰难地站直,拿“基路伯”当拐杖,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去,就好像基路伯背着他一样。 是夜,他还是如约出现在了圣所,只不过跪在约幕前的姿势有些僵硬,而且只有单边膝盖着地。 “请原谅我无法像往常那样跪拜在您面前,我的肋骨受了点小伤,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到时候我一定会弥补今日的失礼。 “今天我见到了士师的两个孩子。他们似乎并不像人们通常形容的那样陆梁放肆、言行无状,尤其是以撒,他是多么勇敢啊,在暴徒面前,甘愿以自己的性命交换哥哥的。我钦佩他,也羡慕他,他拥有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家人……”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我想我本来也应该恨他们的,因为他们的父亲违背了人类最初对您立下的誓约。但当我看到他们也只是两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之后,我却怎么也恨不起他们。相反,我认为那些自称是您最忠实信徒的人并不真正了解您的意图,他们不清楚您最初设立约法是希望让他们心中永存着对善的向往和对法的敬畏,他们只是将对您的信仰当成了一种谋求权力的工具,打着您的名号欺行霸市,甚至伤害无辜之人。” 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脸上的表情也隐约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深谋远虑,深棕色的眼睛慧光闪耀。 “经过这件事,我认为过分虔诚未必是件好事,事实上,我觉得这种宗教狂热相当可怕。如果我有机会,未来我想彻底废止这种狂热。” 说罢,他的声音又回归孩童的稚嫩,细软轻柔。 “我还想向您请求一个恩典。我听老师说,五旬节是和家人一起过的节日,那一天要用鲜花妆点房子,一家人齐聚一堂。老师本想留我在家里吃饭,但我不想去搅扰他们一家的团圆。我也渴望拥有自己的家人,我也想感受节日,而不是把每一天都当成稀松平常的日子来过,没有期盼、没有愿望。所以,我可以把您当做我的家人吗?或许明年的五旬节,我可以邀请您到我的餐桌边坐坐,一起享用新烤的麦饼?我想用您的本名来称呼您,就好像您是我的朋友一般。这会使您感到冒犯吗?” 一阵微风自帐外吹入,掀动约幕轻微摇晃,就像神明真的在后面似的。 崔斯坦又低低唤了一声:“约书亚。” 他面前的烛光摇曳一下,萤黄色的火苗倾向他,仿佛一声回应。 崔斯坦伸出指尖,轻触那火苗的外焰,不烫,竟是丝绒一般的柔软触感。 紧接着,那烛火自顶端裂成六瓣,一朵白花悄然盛放,静谧似雪夜,典丽若新娘。崔斯坦认得这种花,“伯利恒之星”,花语是:守护。 崔斯坦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肋骨,不疼了。 自从当了士师,亚伯兰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每天只要一闭眼,耳畔仿佛就会响起那个疾言厉色的声音:我会使你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眼前便会闪现那道锐利的光芒,仿佛要把他曝晒至死,而自己无处可藏。 醒来必是大汗淋漓,衣衫尽湿。 为了调和这种心灵与精神上的不安,他变本加厉地虔诚,谨小慎微到了极致。每天的头等大事便是燔祭,从来不靠自己做任何决定,完完全全遵照神示,亦步亦趋。碍于光明神已不再同他对话,亚伯兰在宫中豢养了数十位先知,通过他们来获悉“那一位”的意志。 人类对“向上负责”的偏好古已有之,这件事体现在统治者身上就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后来,当他的两个儿子在五旬节被送回宫殿,遍体鳞伤,几乎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他感觉自己眼眶在发烫,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重重赏赐了那几个护送自己儿子回宫的少年,并向他们保证,若是未来宫廷需要人手,他们会被第一时间考虑。 才刚走进内室,他便一个踉跄撞在一根柱子上。士师宫内有八根这样的大型立柱,全都绕柱雕刻了飞翔的基路伯,典雅富丽,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办法好好欣赏这些杰作了。 他扶着柱子大哭起来,哭声回荡在士师宫的穹顶之下。 他其实完全可以退位,但就是心有不甘。难道那天从约幕后伸出的那双手不是真实的吗?难道他听见的回应他的声音是幻觉吗?难道他幼子的消失、次子的康复都是骗人的吗?难道圣恩是假天命亦是假? 那蒙受圣恩的人将带领百姓走入应许之地。典籍上如是说。 难道他不是那个天定之人吗?他也曾蒙受祂喜爱,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到底还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获得祂原谅? 一位被他豢养的先知听见哭声走了进来,朝他略一施礼:“很抱歉士师大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认为,光是遵循祂的旨意行事,已经不够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亚伯兰抬起那双充血的眼睛,心力交瘁地盯着他。 “你需要想想自己能为祂奉上什么,比如说信众、土地。” 是了,应许之地不会主动走到他面前,应许之地在等他发现它。 示剑城是应许之地吗?显然不是。这里高山太多,良田太少,而且背靠荒漠,动不动就刮沙尘暴,若不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此,恐怕没有人愿意迁入这样一个地方。 反观比邻的几个城镇,他们的信仰虽然杂乱无章,而且朝秦暮楚,毫无虔诚可言,但土地却要比示剑好得多,牧草丰美,牛羊肥壮。 亚伯兰决心去征服他们,将那里的土地分享给示剑人,将那里的信众敬献给光明神。 他还有一个想法,他要让示剑城横跨千里,成为名动天下的圣城,万民来朝,四海宾服。
135 首页 上一页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