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崔斯坦知道自己必须要吃东西。 他把那块面包一分为二,一半揣进怀里,另一半捧在手心,混着血和泥一起吃下。 他没有流眼泪,因为养父告诉过他,男子汉的眼泪只应为心里装着的人流,而那几个混混无赖显然不够格。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块柔软的织物在轻蹭自己的脸。 回头一看,原来自己正坐在一间圣所门前,夏季的熏风吹起帐幕,轻柔地、似有若无地安抚着他,就像神明的目光。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上次和养父一起来,并没有机会到里面看看。这一次,他踏了进去,浑身就立刻被一种庄严肃穆的神圣感给摄住了。 他看到中央有水池,便走过去净了手,又双手捧水把脸也洗了。 圣所其实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在圣所里挂着约幕帷幔的最里间是至圣所,据说神明的魂灵就落脚在此。 崔斯坦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约幕跟前,生怕打扰到神灵安歇。 此时已是子夜,圣所里一个人都没有,连火盆里的火都熄灭了,一切都静悄悄的。月光从帐外透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仿佛黄金蒙尘。 崔斯坦从怀中取出那半块面包,双手捧着放在高高的祭坛上,随即后退两步,跪在约幕前,双手合十。 “求求您,帮我找回我的父亲!” 他说的“父亲“,自然是指养父。 在祂听过的汗牛充栋的祷辞当中,崔斯坦的祷辞就算不是最差的,也能名列倒数三甲。如此平铺直叙,如此没头没尾,甚至连最基础的对神明的尊称和致谢也没有。 但祂就是无端地能感觉到他的诚意。 在作为他养父的时候,祂不便与他太过亲近,唯恐他会因此生出依赖之心,但以神明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那一晚,祂使崔斯坦在约幕下睡了,破天荒允许他抓着自己衣裾的一角入梦。 梦中,一个浑身笼罩着金光的男子走近他,温柔地替他涂抹油膏,治愈了他的疮疤。随后,这个神秘人对他说话,一开口竟是养父的声音:“孩子,你必须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只有这样,自哀才不能将你吞没。” 随着拂晓的第一缕晨光,他便像获得新生一样苏醒,全身上下的伤痛都消失了,只有梦中那人的话仿佛刻在心上一般记忆鲜明,浓墨重彩。 我要为自己找个目标。他喃喃道。 示剑城不大,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打听到了那伙孩子们的住处。那是在下城区一片简陋的窝棚,几乎就是在左右两边房子中间,用竹竿撑起一块油布,下面铺着草席。地面潮湿发黑,腥臭扑鼻,两侧房屋的墙根底下都是排泄物的痕迹……寄居在此的大多是孤儿,也有不少是妓女的孩子。 崔斯坦走进去,仔细避让着地上的秽物,但还是踩到了什么,脚下一声脆响。低头查看,却是他那只草篮的遗骸。 响声惊动了正在窝棚里睡觉的几个孩子,他们翻身起来,崔斯坦注意到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手上,还拿着一块属于自己的肉干。 “这块肉干是我的,请你还给我。” 对方冷笑一声:“你从哪看出来的?上面写你名字了?” “我知道是我的,因为这是你昨天从我手里抢走的。” 崔斯坦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并没有上前帮忙,只是起哄似的围成人墙,拍手叫好,为出自他们中间的那个孩子鼓劲。 许是他今天运气点背,又许是才从梦中醒来力气尚未恢复,这个明显比崔斯坦要壮一圈的孩子居然败下阵来。 崔斯坦以胜利者姿态仰着脸,他虽然赢了,但赢得鼻青脸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将那块肉干一分为二,一半揣进自己怀里,一半仍旧递给那个大孩子。 “如果你饿的话,就拿去吃吧,但请不要抢别人的食物。” 那孩子气得把肉干朝他劈脸扔来:“你等着,再要让我在示剑城里看到你,我把你做成肉干!” 崔斯坦没有理睬,径直回到圣所,将那半块肉干再一分为二,一半端端正正地放在祭坛上。 在场的信徒们都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四份之一的肉干?这跟去拜访一位身份贵重的人有事相求,却带去猪饲料作为信物有什么分别?这哪里是献祭?这分明是激怒神明! 但崔斯坦却浑然不觉。约幕前的软垫已经跪满,他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瘦骨嶙峋的膝盖直接跪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与大家一起祈祷。 “您告诉我要找个目标,我照做了,接下来呢?” 见神明不答,他又急切地追问:“您可以答应,帮助我找回父亲了吗?” 旋即,他又自我否定道:“不对,不可能那么容易。父亲说过神示大都晦涩难懂,您说的‘找个目标’一定不可能只是字面意义,一定对我还有别的要求,只是这要求是什么呢? “不行,我还得再好好想想。” 他就这么跪在约幕前思考了良久,信徒们在他身边出出进进,往来络绎,他却像毫无知觉。神明的意图对于他现在这颗小脑瓜来讲过于庞杂抽象、难以揣测,但他仍旧不遗余力地试图破解,想要抓住一点零星的闪光,因为他相信勤能补拙。 直到暮色四合,他又在约幕下睡去。 子夜时分,他忽然被外面的脚步声惊醒,便悄悄起身,躲到约幕后偷看。 进来的竟又是那伙抢走他草篮的孩子。 他们似乎并未被圣所内奇异的氛围感召,依旧不知羞耻地大声喧哗,嬉笑打闹,碰翻了净手池,撞倒了燔祭盆,将那些信徒焚烧祭品后留下的灰烬抹得到处都是。 随后,他们又将手伸向了祭坛。 祭坛上放置着各种用黄金制成的祭祀圣器,有酒杯、盘子、香炉、灯台等等,不一而足。那些孩子拿出一只麻袋,将金制的圣器一股脑儿装了进去。 “大哥,这些东西就算偷出去,也没人敢收吧?” “怕什么?没人收就叫它们烂在我手里,扔进臭水沟里也行!管这地方的老头子今天叫我当街吃了巴掌,脸上到现在还火辣辣的,还说什么我这样做会招来‘神明之怒’,我非叫他知道什么叫‘卡巴之怒’!” 原来这孩子叫“卡巴”,崔斯坦暗暗记在心上。 拿完了金器,他们又发现了崔斯坦放在上面的半块肉干,于是爆发出一阵哄笑。 “是哪个穷鬼把这种东西放在祭坛上?这也拿得出手?” “这家伙难道不知道吗?神明是不会保佑穷人的,连看一眼都不会。” “而且祭品要烧掉才有用,放在祭坛上全是白费。” “不仅穷,而且蠢。” “要是上帝老子会为了这半块肉干保佑他,我卡巴从今天开始跟他姓。” “很遗憾,我并没有姓氏。”崔斯坦从约幕背后钻出来。 “怎么又是你?”卡巴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像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露出讥笑。 “你不会就住在这里吧?” 崔斯坦点点头。几个孩子立即相互看了一眼。 卡巴露着虎牙道:“好啊,我就在想怎么满大街都找不着你算账,原来是躲在这里!要不这样吧,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就饶了你,你也别把我们来过的事情说出去。以后在示剑城中,我保护你,你若没地方住,可以来我的地盘,我保证没人欺负你,怎么样?” 崔斯坦低头想了一想:“我不用你保护,神明就站在我身后。” 卡巴又笑道:“就凭你那块还没巴掌大的肉干?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会想。” 他低头虚虚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你们都看不见吗?祂的手正搭在我肩上。” “别听他吹牛。” “我看他是怕了,故意唬我们的。” 卡巴挥起拳头:“那么来吧!看看我打你的时候,上帝老子会不会来救你。“ 崔斯坦退开半步,平静地说:“敢不敢先和我打个赌?如果你们几个一起上,却无法将我打倒,就说明我所言不虚,神灵真的站在我这边,你们必须归还所有圣器,并将这里打扫干净。” “那如果你被我们打死了呢?” “我觉得祂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四个孩子朝他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崔斯坦一再摔倒,却又一再爬起。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他相信祂一定在看顾着自己。在他心底有一团热气,汩汩地冒着白烟,让他周身和暖,仿佛透过皮肤,为他撑起了一张护盾,使那些雨点般朝他落下的拳头和脚,都化作轻飘飘的蒸汽,在接触到他身体的刹那,蒸发殆尽。 他心想,这大概就是勇气! 卡巴等孩子毫无章法地一通猛揍,见崔斯坦鲜血蒙头样子可怖,却始终能颤颤巍巍地站着,又想到这里是圣所,要是真的出了人命,恐怕“神明之怒”就不再是空穴来风。 于是,他们丢下了赃物,撤出圣所,奔入夜色,留下崔斯坦一个人。 他转身面朝约幕,双膝直挺挺地跪下。 “感谢您赐予我的勇气,我赌赢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喜欢我的!” 他歇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继续对着约幕说道,仿佛是对着一个老朋友,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您不用为我担心。您告诉我,叫我‘找一个目标’,所以我才去做这件事。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战胜恐惧’,我不想今后在城里遇见卡巴就像老鼠一样躲藏,所以我就主动挑衅了他们,并且战胜了他们,我发现我是真的不怕,甚至还有点可怜他们。 “父亲跟我讲过,您是人类道德的准绳。那些孩子,他们虽然知道您的名号,却并未把您放在心上,所以才会放任自己做这些坏事。 “所以我的第二个目标,是‘使他们心中有神’。我虽然挨了一顿打,但在今天过后,他们下次再干坏事以前,或许会先在心里掂量一下,这样做会不会惹您生气。”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 “也不知道我成功没有。这个目标没有第一个那么容易完成,但我不会放弃!以后每一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向他们证明您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们也以善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我便真的成功了。 “我想恳求您,再多给我点时间,同时也请您保护好我的父亲,无论他在哪儿,无论他心里是否还想着我,我都请您替我守护他。如果可以,请替我转告他,我现在找到目标了,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开而感伤。过去他一直很累,疲惫得像一个幻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我总是忍不住想,或许没有我这个拖累,他会过得更好。” 说完,他便像没事人似的站起来,开始打扫圣所。扶起倒伏的火盆,双手掬起一捧捧灰烬放回盆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地板擦拭洁净,趁着夜色去河边打水,将净手池重新蓄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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