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他才郑重其事地在净手池里洗了手和脸,钻进约幕后面睡觉。 才些许有了睡意,便被人揪着胳膊拎起来。 崔斯坦睁开眼睛,视线还没有对焦,脸颊上立马迎来火辣辣的一记。 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谁允许你睡在这儿的?你知不知道至圣所乃是禁区!” 他眨眨眼,只见耳提面命着自己的是一名身穿军服的人,应该是巡逻兵,脸上的怒火呼之欲出,仿佛被入侵的是他的私产。 “你这个贱民,竟敢玷污圣所!” 两侧不停晃动的视线渐渐重合,崔斯坦看到帐外的卡巴等人,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走,跟我去趟先知家里,他会予以你鞭笞。这间圣所平时在他的管辖之下,弄不好士师要找他麻烦。” 崔斯坦被反剪着手赶出圣所,卡巴等人早就没影。他们也怕他会反咬一口,把刚才自己企图盗走圣器的事情抖出来。 但崔斯坦却什么都没说,甚至不为自己辩驳。 他们一路走过示剑大街,晨光已经熹微,月亮渐渐隐去,退回到白色的天幕后面,太阳即将登场。 他们来到先知家,约阿施刚刚起床,正跪在门廊上对着交替的日月祈祷。 巡逻兵欠身叫了声:“先知。” 约阿施闭着眼睛道:“日月都是圣徒,每经历一个昼夜,他们便为人类死去一次,次日又复生。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却矢志不渝地赐予我们光明和热量。” “先知为何敬拜异神?” 先知微微地睁开眼睛,目光明亮地落在说话的孩子身上。 “不,日月都是祂的仆从,就跟我等一样。敬拜日月只是叫我们保持谦卑,连日月都是祂的仆从,我们人类又有什么好傲慢?” 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一把老骨头不利索,晃了半天也没见另一条腿有起来的意思,倒是髌骨喀喀啦啦响个没完,像被钳碎的核桃。 崔斯坦赶忙蹲下身,将肩膀递予他借力。 老先知终于站了起来,巡逻兵趁机跟他告状:“先知,这个小兔崽子竟敢在圣所内做窝,还擅闯至圣所,拿神圣的约幕当被子盖。幸亏几个孤儿跑来找我,说听见圣所内有异响,否则还不知他要怎样冒犯神明,闯下多大的祸呢!” 约阿施转向崔斯坦:“孩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崔斯坦点点头。 刚刚被赶出圣所的时候,他慌乱中抓起那件擦拭过圣所地面的外衣披在身上,衣服本来是白色的,洗得有些泛黄,现在却完全变成了黑灰色,又脏又旧,他本来准备天亮后去河里洗一洗,没想到却被巡逻兵带走。此时此刻以这种形貌站在先知面前,崔斯坦忽然有点自惭形秽,扭扭捏捏地想把身体往后撤,藏到那双睿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先知又转向巡逻兵:“前来向你通报的,可是流浪儿卡巴?” 巡逻兵吃了一惊:“先知怎么会知道?” 约阿施盯着崔斯坦的脸,血迹已被洗去,但是青肿的眼皮和嘴唇上的豁口却并不那么好遮掩。他又抓着他的手捋起袖子看,手臂上姹紫嫣红,伤痕满目。 “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斯坦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老先知虽然腿脚衰退,手上的力气却是丝毫不减。 “昨日上午,卡巴在集市口被我抓住行窃,当街训斥了一顿。他必是怀恨在心,因此深夜想去破坏圣所,不想被这孩子撞见,于是打了他一顿,还恶人先告状。我猜的对不对?” 崔斯坦只得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替那些孩子掩饰?” 崔斯坦道:“因为他们本身并无过错,只是从没有人跟他们讲过这些。如果不是父亲当初把我捡回家,如果不是那日神明入我梦,我恐怕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如此粗鄙地流落街头。如果摊上他们的命运,我不见得会做得更好,而我自己也并非全然无罪之人,他们说的那些,我的的确确都做过,我不知道圣所内不可留宿,不知道约幕背后是禁区,甚至不知道祭品要用火烧了才算数……如果有人能早些告诉我这些,引领我离开那条失去祂宠爱的歧路就好了,我也希望同样的好事能降临在他们身上。因此,我恳求您,不要责罚他们,就像您不打算责罚我一样。” 先知眉间一动。 “你是说,光明神入过你梦中?” 他点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崔斯坦。” 先知的双眼在逐渐明晰的晨光中依旧亮得惊人。他拉起他的手,用两只掌捧住,声音里带着欣喜的颤抖。 “崔斯坦,你通过了神明的考验,是祂将你送到我面前。你愿意做我的学徒吗?由我来当你的引路人,让我拥有这份殊荣?从今往后你将听从于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你,而你也将在我的屋檐下获得一处容身之所。你看怎么样?” “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他回馈以同样惊喜而热烈的感激。
第112章 第七日(10) 就是从约阿施那里,崔斯坦第一次知晓了祂的名讳—— 约书亚。 从此这串字符便对他有了魔力,时常萦绕在舌尖,反复念诵,仿佛是一句具有神奇功能的密语,又像是一首典雅动人的诗篇,字字珠玑。 先知兑现了他的承诺,将自己的全部学识一点一点倾囊相授。作为回报,崔斯坦会帮助他料理一些农活,做点洒扫家务,喂喂家禽牲口,几乎将先知家里的杂务一手包圆。不过他婉拒了先知提供给他的屋檐,而是回到大街上,找到以卡巴为首的那伙流浪儿的窝棚,友好地询问自己可否住在他们中间。鉴于他并没有向治安官告发自己的行径,虽十分不情愿,但卡巴还是自知理亏地勉强点了头。 崔斯坦白天在先知家忙碌,夜晚就回窝棚睡觉。 约阿施每日向门徒布道讲经,都允许崔斯坦旁听,尽管他并非自己的门徒,而且年纪尚幼,是否能领会那些深意还有待考察。 不过崔斯坦很聪明,也很勤奋,思维跳脱,经常能问出一些让老先知哑口无言的问题。比如有一次,约阿施在布道时讲到,只有示剑人信奉的光明神才是真神,周边其他城镇和区域信奉的诸如“天主”、“安拉”、“圣子”、“创世主”等等都是伪神,是异教。布道结束后,崔斯坦就悄悄地问:“老师,您说诸如‘天主’、‘安拉’、‘圣子’、‘创世主’等都是伪神,可我却听说,这些地区信奉的也是一神教,而且他们的教义经典也都和我们大致类似,甚至教理和祭祀程序也大同小异,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微小分歧。有没有可能我们信奉的其实是同一位神祇?只不过是不同地区对祂的称呼不同罢了?” 先知气得脸都绿了:“对教义的理解能有差池吗?一点都不能有!否则连祂的意图都不能领会清楚,还有什么脸面跪拜在祂面前?” “可我真就感觉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比如:究竟是否存在‘圣子’,是祂本人,还只是祂的一个分身;哪一位先知才是最得祂心意的门徒;我们究竟应该服从对教理的哪一种阐释……这些真的重要吗?” 约阿施:“……” 这一次提问的结果,是崔斯坦被老先知举着扫帚追打出了两条街。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拿这些自己脑袋里莫名其妙的疑问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当然,不光是约阿施,崔斯坦也会去别的先知家串门,任何人的布道他都会挤进人群听一耳朵,只是从未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某一位先知的见解,连对约阿施也不会,因此他从未真正成为谁的门徒。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做神的门徒。 唯有一个习惯他从未改变,那就是每当一天结束,夜幕低垂,圣所里空空荡荡,唯有月色倾下的一片清辉拜伏在孤寂的约幕之前。他会走进去,跪在石板地面上,将自己一天的见闻喁喁讲述。 崔斯坦九岁那年的五旬节,他在街上遇到了自己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只是当时他自己并不知道。 五旬节是示剑人庆祝小麦丰收的传统节日,这一日会举行庆典,向光明神献祭用今年收成的新鲜小麦做出的第一批麦饼。祭祀仪式当然由先知主持,家家户户献上自己家里做的麦饼,由先知敬奉给神明的使者“基路伯”——后来被我们称为“初代天使”,因当时只有祂们七位,所以就不存在什么“初代”、“新生代”——再用雕工精美的银壶为祂们斟上美酒,盛情款待一番,最后送祂们回到天上。五旬节当天,大多数人家都会用鲜花装点自己的门廊和房舍,姑娘们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裙,示剑城内一派花团锦簇、明媚鲜妍。 那一日,崔斯坦刚从祭祀庆典上打完下手,左手扛着一只草扎的“基路伯”——典礼上的“基路伯”当然是假的,毕竟神的使者不会轻易光顾——右手拎着银壶,抄近道准备放回谷仓,来年再用。两名衣饰华丽的少年从他身旁经过,年纪较他稍长,在街上仓皇夺路。 在他们的身后,一群手持棍棒的教徒一边追袭,一边朝他们扔石块,嘴里喊着“背誓之人的杂种”、“谋害圣婴的凶手”、“招致灾祸的小崽子”云云。 当时有一种狂热,叫“宗教狂热”。 其实示剑城里早就流传着一种说法,亚伯兰称士师从未得到过光明神的祝福。这当然不是约阿施放出去的,虽然他心中对此事与传言看法一致,但他毕竟不是这种会出卖朋友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一位牧民在山顶放羊,从天而降的雷击劈死了两头羊。在那隆隆的雷声中间,牧民仿佛听见了神明之怒在滚动低语,他吓得赶紧跑回家,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邻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日,在另一座山头上,另一位牧民的羊群忽然染病,接二连三地死去。联系起之前听说过的羊被雷劈死的消息,牧民感到,一定是士师违背了光明神与人类订立的《约法》中那句“不可崇拜偶像,不可拥立君王”惹得祂不高兴了,正在用这种方法给出神示。 其他牧民也担心自己的羊群遭殃,纷纷站出来支持。他们一起用木板车将因疫病死去的羊尸拉到士师宫门口,倾倒在那儿,一时蚊蝇肆虐,恶臭扑鼻。 亚伯兰虽然心中有鬼,但毕竟不能仅凭别人一句话就断定那些羊的死是神明懿旨。他派自己的仆人将那些羊尸运出城外填埋,并给予了两位财产损失的牧民丰厚到无法拒绝的补偿。 接下来,事情的走向便慢慢玄幻起来。一名妓女夜间突然从恩客身旁坐起,高叫着自己听到了光明神的声音,决定从良。不再从事这种为神明唾弃的职业后,她竟老老实实嫁了一位丧偶的马夫,过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六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可她却坚称,这个孩子就是当年被士师献祭掉的那个婴儿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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