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跪得更舒展一些,脖子伸长。 “现在,快一点吧,我已经等不及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又一次催促。 国王闭上了眼,泪水顺着他憔悴的脸庞滑落,风掀起他的黑发,露出底下苍白的鬓角——他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睁开眼睛,泪水已经风干,琥珀色的瞳仁深不见底,一种阴郁的颜色遮蔽了原本了清澈,仿佛他已将快乐放逐,自此背负上沉重的枷锁。 赎罪。 他要为自己赎罪,也要为所有让祂失望的人赎罪。 他气息一沉,双手握住那把巨剑的剑柄,用力拔出,高举过头顶。 并没有瞄准,他不想让冰冷的剑刃触碰他的皮肤,给他带来哪怕一丝的恐惧。国王胸膛起伏,两次深呼吸后,巨剑在空中凝成一道雪亮的寒光,咔一声,妖僧人头落地。 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弹开似的,约书亚猛然一顿,惊觉自己又置身于瑞汶的花园。 原来这就是自己生前的记忆! 很奇怪,在自己头颅落地的那刻,他竟然能与崔斯坦感同身受,那无边厚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悲痛和绝望,像风暴前的积雨云一样沉重地悬在他心头。他甚至有些舍不得他那么难过…… 如此凄惨多舛的一生,终因一个人的爱而点亮,可这爱,却也成为他逃离苦海的唯一挂碍。他忽然十分庆幸自己的失忆。 低头一看,只见瑞汶因消耗了太多法力而昏倒在地,脸色惨白。他抱起她回到屋里,轻轻放在她自己的床榻上,替她掖好被子,然后离开。 回到家中,护工马克正趴在病人的床沿上打着瞌睡,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他一个激灵站起来:“头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他怎么样?”约书亚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朝崔斯坦抬了抬下巴。 “已经醒来过一次了。”马克的眼睛下面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袋,“头儿,你是没瞧见,我可把咱家嫂夫人照顾得顶呱呱!煤气炉子上还温着我给他熬的鸡肉粥呢,那叫一个鲜,不信你可以自己尝尝。” “辛苦你了,马克,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这儿有我呢。”约书亚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背。 “如果娜塔莎说要来换班的话,别答应她。”一脚已经踏出门的马克回头又说,“她最近也是忙得脚不点地,灵魂打捞部那边,事一样也没少。头儿,你有事还是叫我吧。” 约书亚点点头。 送走了马克以后,他饥肠辘辘地走进厨房,炉子上果然热着粥,他给自己盛了一碗,味道不错。 喝完粥,他又回床边,那个人还没醒,淡淡的愁云笼罩在眉间,仿佛被困在一个痛苦的梦里。约书亚俯下身,用亲吻轻轻熨平他的眉心。 原来你就是不死之人。他喃喃自语道。 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在这广大的天地间,一介小小的凡人的灵魂,却要承受时间不断叠加在背上的哀伤,没有什么是可以抓住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甚至慢慢的,忘记自己活过的岁月,因为身边一切可以参照的,都已经先自己而去,化作历史长河中的一串脚印。唯有你,始终孑然一身,你怎么吃得消啊? 他静静凝视着他,不知不觉,已经湿了眼眶。 在那不堪回首的一生中,他是唯一值得记住的人,而自己却已把他忘记了,只是他还记的。唯一的误会,就是他把自己错认成了光明神。 约书亚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怎么这么傻呀,把我这个不祥之人认成谁不好,非要错认成祂老人家,这不是亵渎神明嘛? 约书亚…… 他听见有人在轻声叫他的名字。低头一看,原来是崔斯坦醒了,正用一种温柔而炙热的眼神望着他。 “你醒了?”他冲他微笑,“想不想起来吃点东西?” “我想起你是谁了!”他的双眼亮得不可思议,“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光明神约书亚!”
第95章 第六日(10) “别说话,伤神,继续睡吧。” 崔斯坦只觉得他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仿佛有一双漩涡,深深把自己卷了下去,意识逐渐弥散,身体向后倾倒。约书亚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头和腰,缓缓放回床上。 应该告诉他认错人了吗? 自己就是光明神?绝无可能。 他压根儿就没皈依过祂,甚至打心眼儿里对那老人家有点意见。他那点窗户纸般的虔诚全都是表面功夫,沾点水用手指一捅就破。他也不稀罕成为祂的天使,只不过这是自己应得的嘉奖,他也不会跟潘瑞戴斯客气。 只是有些心疼眼前这个人,一心一意信仰着他,以为自己就是他的神明。 不错,在生前最后的日子里,他没有驳斥他的说法,甚至利用他的笃信,来完成自己的死志。可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的结论完全站不住脚,试问如果是开天辟地、赋生万物的始神,又为何会有如此不祥的能力? 他利用了他的崇拜,利用了他的愚信,也利用了他的思念,铸造了一副无比坚固的镣铐,拴住了他,也锁住了自己,让他在这清冷寂寥的珀迦托雷,经年累月的孑然一身,也让那个蒙受神恩的不死之人,在那片旷远无边的神赐之壤里,亿万斯年地执着守候。 守候又寻找。行走在那些手染着他心爱之人鲜血的同胞及其后代中间,他被迫许诺不寻仇、不报复,他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爱他们,去帮助他们,正像他保证过的那样。渐渐的,压抑成为本能,遗忘成为解脱,完成诺言,成为唯一可以阻止他发疯的执念。 所以他被自己打捞起来的时候,仍在救人,奋不顾身,也要帮那些苦命的女子渡过死亡之海。 约书亚凝视着他的睡颜,眉毛揉成一团,浓密而卷曲的眼睫上下翕动着,仿佛鱼的鳃。他一定睡得很不好,噩梦连连。 俯身想替他掖好被子,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攥住,紧紧地握在手心,十指相扣。 梦里也会认错吗?约书亚想。 玻璃窗上传来一声气血不足的“咚”,仿佛有个软塌塌的东西撞在玻璃上。 他轻柔地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去开窗。一只飞犬咧着大嘴迎接他,狗脖子下面系了一个纸卷。 约书亚解下纸卷,单手展开,另一只手抚摸着飞犬毛茸茸的头顶。那狗子舒服地眯起眼睛,差点连翅膀都忘扇了,猛地往下一跌,才着急慌忙地找回魂来,只可惜那扇窗已经关上,拉起了窗帘。 约书亚看着信上浮动的字符:请于收信次日前往十诫厅报道,切勿延误。收信请回复。 在信的最后盖了十诫厅的金印,那是一双长在六芒星上的翅膀,被重重锁链缠绕。 所谓十诫,即禁邪神、禁偶像、禁称讳、禁淫欲、禁享乐、禁敛聚、禁私通凡人、禁谄妄或妄言不了解之事、禁滥用魔法、禁泄露天诡。 潘瑞戴斯十诫厅实际上是一所天使学院,所以新晋的天使都会在这里受训。按照惯例,首先要接受一场本源之力的测试,进入一个特殊的法阵,轮番与自然界所有的魔法元素较量,直至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种。接着,会有为期一月的学习,包括一些天使的通用法术、对本源之力针对性的深化训练,以及将十诫的精神刻入骨髓。最后,会举行一场结业考试,通过者成为天使,失败者将会被折断双翼,重新回到普通亡灵的行列。 约书亚看了看昏睡中的崔斯坦,剑眉深锁,不断呓语:“不……别!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信纸上附着着魔法,只消在空白的地方写出答复,十诫厅就能收到。约书亚用手指沾着上面文字,轻轻在信纸上写道:“家中有事,晚两周报道。” 他知道,十诫厅的结业考试并不会等他,如果他晚两周报道,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两周之内完成全部课程,并通过考试,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崔斯坦不负众望地迅速康复起来,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的成员们轮流来看望他,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 他们坐在他床边说笑,把每天的见闻告诉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上司两口子。 “人间大洪水已经快退干净了,大多数陆地都已经露了出来。不过最近还是很忙,毕竟像这种大灾难不可能没有后遗症,每天死去的人还是比往日多多了。”现任队长娜塔莎道。 “就是啊!也不知道给我们增派几个人,活儿是越来越多,劳动力却不增返降,头儿,你看这像话吗?可把我们莎莎累坏了。”女特工的粉丝头子马克立马接上,为正主鸣不平。 正主却瞪了他好大一眼:“谁是你莎莎?” “咦哟,恶心。”暗天使卡梅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扭头,又对上了另一边用同样潮湿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眼睛。“我警告你,别这样看着我!否则别怪我请你吃大嘴巴子。” “可是你今天好厉害嘛,竟然能打捞起那么多灵魂!”小汤米用一种梦游般恍惚崇敬的声音说。 合着就娜塔莎一人认真汇报了工作啊! 由于第七小队人手实在紧张,崔斯坦刚能下床走动就归了队。而约书亚也挑了一个他不在的早晨,留下一张便条,悄悄去了十诫厅。 十诫厅的训练是封闭式的,下一次见面,就要等到结业考试之后。 赫柏通天塔贯穿珀迦托雷和潘瑞戴斯,十诫厅在第一万两千七百八十四层。电梯到达以后,门口的两名力天使询问了他姓名,随后收起交叉的翅膀放他进去。 走进第一个房间,这里非常开阔,甚至连层高都比一般的楼层来的高,天花板与地板之间立着代表自然界七种魔法元素的立柱——看上去毫无分别,七根立柱中间,是一块巨大的圆形盾石。 从一根立柱后面转出一位大天使:“想必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约书亚,能让米兰达姐妹用性命要挟,破格拔擢,又姗姗来迟。” 约书亚认出了他,他是六位长老之一的罗德里戈长老,同时也是十诫厅的掌事天使。 “是。很抱歉,之前家里有伤员需要照顾,所以才来晚了。” 罗德里戈长老绕着他走了一圈,用鼻子嗅探着他散发到空气中的气味,仿佛要借此判断出他刚才的话是否有谎言的味道。 “那就让我们别再浪费时间,开始测试。请你站到盾石中央,站好别动。” 约书亚听话地站了上去,好奇地环顾着那些的立柱以及脚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图案。 “过程中可能会有些不那么令人舒适,只好拜托你先忍耐一下。” 罗德里戈长老话音未落,藏在袖中的九节教鞭迅速甩出,看似随机地在其中一根立柱上敲击一下,立刻,就由这根立柱作为起点,七根成人环抱粗的柱子接连向中间倾倒,直到全部压在约书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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