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是国王的卧室。造在地底下的秘密行宫自然无法用地上王宫的形制来要求,这间卧室十尺见方,没有窗户,靠屋角的四盏落地枝形烛台上点燃的蜡烛照明。室内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办公用的宽大书桌,和一张被厚重帷幔淹没的床榻。崔斯坦却并没有选择其中任意一件坐下来休息,而是径直又走到墙边,在墙上轻叩。 “我可以进来吗?” 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墙上赫然开启一扇暗门,约书亚站在门后,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盘。 他的房间比国王的房间更昏暗,只点燃了一盏烛台的蜡烛,不过对他来说,是点燃四盏烛台还是一盏都没什么区别。他的房间中央放着五尺多高的画架,一旁充当小茶几的椅子上堆满了手稿和装颜料的瓶瓶罐罐。 借着昏暗的烛光,国王打量着他的脸。 虽然终日不见光的地下生活对健康不利,但他的脸色竟然还算红润,甚至有些充实的喜悦在里头。他在这幅一诺千金的作品中,倾注了所有的专注和心力,甚至忘却了流亡的不安。 他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也将是最完美最盛大的谢幕。 “来看看你的礼物吗?”约书亚说。 他侧身让进国王,领他走到画架前面。 “这是最后的六分之一,其它的都在那里。”他指了指靠在墙上用盖布盖住的五张画,“全画完以后,我会把六幅图都拼起来,做成一张长卷。” 崔斯坦站在画前凝神屏息,陷入了一种陶醉的状态,眼神逐渐深情,这局部的花园就足以勾起他的千思万绪,他为那人而建,那人却已经看不见了,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剪断黏在画布上的眼神,偏过脸去看约书亚。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外面那群想把他赶尽杀绝的人根本不构成威胁。相反,崔斯坦的脸色要憔悴得多,额角甚至长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距离那个被献祭的王子和他的先知被困在这里,已经四百多年了,可是先知灰败的脸色、纸一样苍白的嘴唇、和一动不动的身体却还历历在目。崔斯坦告诉自己,决不能让一样的事情,发生在约书亚身上。 “是有什么问题吗?”见他不出声,约书亚惊慌起来,他迅速拿来盖布,几乎是仓皇地把画盖住,仿佛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崔斯坦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急忙解释:“不是的!我实在太喜欢了,以致刚才全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约书亚长舒一口气,但也没有再揭开盖布。他在画架前的小矮凳上坐下,一时间,竟有些大事已了的颓唐感。 崔斯坦不喜欢他呈现出这种状态,让他想起那位先知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无牵无挂,仿佛一只落了子的飞蛾,人生大事皆已完成,只等秋后第一缕凉风吹过,便像枯黄了的叶片一样,无声无息地凋落。 他必须激发起他的生志:“……就是,有些地方还显得有些空,是不是缺了什么?我知道是我的花园在规划上还有欠缺,未来需要慢慢调整,但是在画上,能不能——” “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完善,”约书亚的声音听起来彬彬有礼,又有种拒人千里的疏远,“所以还请国王陛下移步回房,我需要继续工作了。” 吃了哑巴亏的崔斯坦默然看着面前又变成了墙的暗门,心中百味杂陈。 明明他已经吻过了自己,他已经默认了他们之间那种特别的亲疏关系,他甚至坦然地住进了他卧房里侧的那间暗室——按照一般的惯例,那间房间是留给王后或国王的情妇用的。 他想不通他为什么忽然又对自己恢复这种“发乎情止乎礼”态度,但让他更加忧虑的是,如何让他已经萌发的死志不再蔓生。 或许只有在一个没有妖僧的名号,让他能堂堂正正地拿起画笔,自由自在画画的世界,才值得他想要继续生活下去。而这样的世界,崔斯坦却无法给他。 他在这世上生活了那么多年,谨遵当年先知的教诲,认为信仰应该是件自由的事,从未把宗教大全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民众相信什么,不信什么,他都从不过问,他只是从未停止传播那些他亲眼见到的事、亲耳听到的话。他也从不阻止人们给光明神起其它的名字,或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添加阐释或教义,于是渐渐的,那些不同的理解开始分了家,产生越来越多的教派。 直到一支来自西方的派别开始着手被他唾弃之事,他们统一了一部分教派,整合了他们的典籍,推选出一批对权力有野心的信徒,让他们成为大主教,又从大主教中选举出一名首席,作为祂在人间的代言,自诩为唯一正统。 于是乎,世界权力的中心日渐被他们收归,而那些漏洞百出的教义和出尔反尔的阐释也成了任他们言说的话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崔斯坦真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些异端剿灭,如今倒反过来,他成了异端,他的先知成了妖僧,他的国家被教会驱逐绝罚,他的人民对自己喊打喊杀。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听话,一定不会把如山如海的想念拘泥在方寸的礼数之间,一定不会再看着祂为不值的人类牺牲自己…… 就在他愁肠百结,懊恨难抒之际,通往王座厅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派去谈判的三位大臣给他带回了更令人沮丧的消息。
第93章 第六日(8) “陛下,他们总共提出了两个要求,只要您都同意,他们便立即撤军,并继续拥立您为王。”掌玺官波拿巴吞吞吐吐地说半句留半句。 崔斯坦坐在王座上,左手撑着头,此时微微抬了抬并拢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示意他把话说完。 波拿巴看着以利沙,以利沙又看着便雅悯,后者是他们三个当中最年轻,也是出生最低微的。当年崔斯坦在议会面前力排众议,将他从平民拔擢为御前大臣,并为他专门设立了“市政官”这一头衔,立法确保以后此职位只能由平民担任。他们看着他,是想让他来说接下来的话,毕竟于他们三个之中,他素来是以耿直无畏著称的。 便雅悯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扛下这份无人敢担的重任。他上前一步,跪在阶梯下。 崔斯坦扶起他:“但说无妨。这是神降诸于我的厄运,我不会怪罪你们中的任何人。” 市政官垂手而立,幽幽开口:“他们开出的第一个条件,是让陛下向教廷谢罪,亲自乘车前往西方的主教国,去亲吻首席大主教的宝石戒指,并跪伏在他脚下乞求他原谅,撤回绝罚。” 崔斯坦眉间的纹路加深了些:“那第二个呢?” 便雅悯深吸一口气,仿佛这第二个条件有重量似的,需要他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向国王呈上。 “第二个条件,是您交出妖僧,任凭他们处置。” 国王抬起了头,大臣们在他眼中只发现了失望和愤怒。 “我不会答应其中任何一个条件。” 波拿巴诚惶诚恐地说:“可是陛下,那样他们便不会撤军,而我们这里的存粮和淡水已经所剩无几了!” 崔斯坦从王座上站起来,默默踱到壁画前,背对着大臣们。他凝视着壁画中央面目朦胧的光明神,用一种毅然决然的声音道:“那就让他们继续围下去吧。存粮没了我可以打野物,淡水没了我可以接朝露,但是他们被自己浪费掉的寿数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我真为自己这个国王感到羞耻,竟教化出这样的子民。” “陛下,您的子民们是爱您的!”三位大臣几乎异口同声。 一直没开口的掌旗官以利沙几乎是急躁地道:“他们并不是真的要背叛您!” 掌旗官就是国王亲兵的统帅,他的手下曾聚集着三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天与他们同吃同住,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他们的想法。 “陛下,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介光杆司令,但还是容我替我的将士们辩驳两句。他们也曾奋勇着想保卫您!只是凡人终需一死,而战士的死亡要比其他人来的更必然一些,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为了正义的事业死后,灵魂反而会失去神明的庇佑,离开光明之道,堕入永夜黑暗。你不能指望他们为你而死,还要忍受地狱烈火的烧灼吧?” 掌玺官接上道:“陛下,没有人比您的子民更希望您回归,他们只是不想看到您如此执迷不悟。只要交出妖僧,他们还是会拥戴你的!为了这个妖僧,您真的要抛弃您的国家和全体子民吗?” “在我看来,他们这次提出的条件还算合理,您若是不答应的话,下次他们可能会提出更无法接受的条款。请陛下三思啊!”市政官道。 虽然他们只有三人,却叽叽喳喳出了满朝文武位列阶下的气势,崔斯坦抬高声量,压下所有人的语重心长。 “可是约书亚对我而言,不只是一个妖僧那么简单。” 一个凄然的苦笑浮现在他嘴角,让三位见多识广的大臣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与肤浅。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君主,我让我的臣民们失望了,可是这两个条件,无论我答应哪一条,都是要我的命。我准许你们离开,不会有人阻拦你们,也请告诉那些跟随我来到此地的仆从们,他们也可自由离开。离开这里,你们就都能活下去。如果我有幸还能走出这座地下行宫,我一定不会忘记各位直到今日还站在我身边的忠诚,如果我有幸还能坐上王座,我会重重嘉奖你们今日的劝谏,但是此时此刻,我并没有什么能赠予诸位,只有一声珍重,祝愿你们能找到更值得追随的人。” 波拿巴、以利沙和便雅悯却谁也没有动,他们像三尊雕像一样杵在原地,谁也不看谁,似乎对彼此的打算都心知肚明。末了,还是以利沙打破了沉默:“如果我们在乎自己的生命,早就在所有人离开的时候跟着一起离开了。现在再离开已经太晚了,因为就算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他们也不会接纳我们。” 国王看着他们,眼中盛满了悲哀,他用一种任何人听了都会心碎的声音道:“很抱歉。” 他转身走进壁画,回到自己房中。 约书亚正在等他。 他靠在自己那侧的门上,白金色的头发用羊肠线系起,柔顺地搭在左肩上。 他一定是听见了所有。他的房间与王座厅也只有一墙之隔,而盲眼又使得他的听觉格外敏锐。 “我画完了。”他轻快地说,似乎不曾受到影响。 可是怎么可能呢?崔斯坦的心里痛出了一个窟窿。怎么可能不受印象?他是如此心细如发的人,为了不再伤害别人,宁可弄断自己的手指、刺瞎自己的双眼、抛弃自己最爱做的事,他怎么可能听到那些大臣们说的话而无动于衷呢? “你不去看看吗?”他发出邀请。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赏画的心情。”
135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