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他即将毕业的最后一年戛然而止。她在某个雨天外出,替他去寺庙求一枚平安符,保佑他日后高中,光宗耀祖,然而那天她带去的侍卫里有一个管家临时招进来替补的小子,叫盛连山。她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日寻死,然而命运吧,命运总有比人想象中更多的苦难,她怀孕了,而他家遭佞臣诋毁,父兄下狱,朝不保夕。一年后,他才在京师接到信,匆匆赶回,只剩下她的墓碑,上面写着她是别人的妻子。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壮志凌霄的青年消失了。五年,十年,他眼睁睁看着盛连山借俞家深厚的背景发家。后来皇上没有了,故国没有了,打仗,不停地打仗。 她出事时,他也想过追随她的脚步而去,是灵隐寺的老方丈救了他。 他养伤醒来,却在侧屋里不小心看到盛连山对老方丈毕恭毕敬求问佛法机缘的模样。 “大师……上月新得鳞儿,喜不自胜,实乃人生第一大事……万分重要,恳请大师赐名……” 他恍恍惚惚地,听见盛连山虔诚的声音。 孩子,他和她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可以彻彻底底,真真打败他的,孩子。世间最强大的武器。 是命运。他想,佛也在帮他。 佛祖不睁眼,低眉不语。 从此灵隐寺多一位晨钟暮鼓,悉心钻研小沙弥。他不说话,也不笑,沉默地做着功课,二十多年如一日,将自己活成一块石头。 “这是天意。”无尘想要微笑,然而他保持不沉不怒太久,连这样基本的表情,做出来亦觉得艰难无比,“我恨他入骨,可为了令他得到惩罚,我也……我也明白,这中间,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盛施主,这是我的错,我的罪,可我无法收手。” 他苦笑道,“说来也怪邱长发贪财,当年我家破人亡,一心求死,他眼馋菀佩送我的贡珠——那是御赐的东西,我一直珍藏着,不轻易外露,却被他偷看到,拆下一颗,想日后卖掉。被我发现以后,为了求我放过他,告诉了我盛连山对菀佩做下的,丧尽天良恶事……菀佩一辈子善良温柔,连一直小虫子都舍不得伤害,为什么横遭此难?就是因为她的善良,心软,留盛连山这种恶人在府上,才会……才会出这种事!” 饶是他半辈子,日日经佛音佛法洗礼,讲到这里,也忍不住涕泗横流,奄奄苦叹,是在为悲苦的俞小姐,为苟且偷生的自己一哭,“我想好计划,想好要让盛连山血债血偿,可是对他这种人,杀了他只会是给他一个痛快……他愚昧蠢笨,就因为听说菀佩是天生富贵命,紫微星降世,娶她的人必定前途无量,就行此歹毒之事……那我就要让他的亲生儿子憎他、怨他,要他半生算计都付之东流,要他断子绝孙、摧心剜骨!” 他手一伸,扯开僧袍,露出自己脖子上,那朵桃花纹身。 在他告诉盛连山对方命硬克子、必须送走盛微之换一个同龄女婴娇养那夜,他拿针浸泡墨水,以火焚烧,再一下一下,对着镜子,往自己脖颈处,毫不留情戳去。血流一点一滴,随着他的动作渗出,九九八十一针,每一针他都念一句盛连山的名字,把对他的恨意,刺入骨髓,痛入心扉,永远记得,他余生就是为了毁掉盛连山而活。 皮肤破损,结痂,无尘忍着痛,又将疤痕一一撕裂抠下,如此反复,最终在锁骨上,形成一枚淤青颜色,肉痕突兀,增生遒凸,永远无法忘却的桃花纹身。 他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二十多年来,他不肯让它们结痂。害怕佛门苦寒,生活平淡自在,自己真的会逐渐淡忘掉痛的感觉。 “邱长发,是不是你杀的?”盛明烨问道,“盛微之在灵隐寺附近出现,是不是,也是为了找你?” 无尘闭了闭眼,“没错,我本就对邱长发这类人深恶痛绝、厌恶至极,他后来生活贫困,偶然靠着佛珠认出了我,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勒死,埋在后山。至于盛微之,盛微之……” 他脸上泛起痛苦的神色,“最初,他能意识到这一切真相,也是我托人告诉他的。可他是一个孽种,他身上流着盛连山的血,他们才是真正的同一类人!他不仅十二岁就能想出要害死盛连山所有孩子、让他再无留后的能力这种毒计,还早早地就决定和寇人勾结,谋算夺权之事。但是,但是他是菀佩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啊,如果她还在,她一定会很疼爱他,会不惜一切保护他,带他远离这些是非……” 太久、太久没有对人说过这么多话,无尘颤抖着,句不成句,嘴唇抖得吓人。可往事一旦揭开匣子,便再也塞不回去,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他的恨意早已随着针尖,化作毒汁脓血,刺遍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我预料得果然没错,盛连山的孩子,长大了也会跟他一样,是一个无恶不作、阴险卑鄙的小人。”无尘歇了一会儿,恢复过来,继续说道,“我不会亲自动手,我要让他们俩,父子反目,互相折磨,最亲最爱的人却最恨自己,我要让盛连山尝到这最痛苦的滋味!” 他心头大恸,喉咙里呼呼喝喝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可怖的表情,“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佛!如果真的有,为什么好人没好报?为什么盛连山做尽恶事,还能享受半辈子荣华富贵,而菀佩何其无辜,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佛不睁眼,我便替天行道!” 他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像耗尽了全身力气。然而季沉漪只觉得既荒谬,又可笑,全灵隐寺最有威望、最有佛缘得道高僧,说这世上没有佛祖菩萨。 恨海情天,人间的情与仇,再修二十年,也度化不了。 “我自知自己罪无可恕。”无尘惨淡道,“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佛像前,为那些被我连累进这场计划里的人祈祷。” “有什么用吗?”盛明烨冷冷道,“就因为你的一念之差……因为你要报仇,多少人的一生,全都毁了。” 他声音喑哑,可看着无尘痛苦而绝望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心,只觉得茫然。 到底应该怪谁? “我明白,盛施主,你确实应该恨我。”无尘止不住地发出苍老的惨笑,然而眼角也在同时渗出泪水,“但你更应该恨盛连山,如果不是他自作孽,后面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远处,撞钟的和尚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余韵悠长的钟声,一阵阵,响彻天地之间。空山古佛,千劫万法,黄昏的山林间惊起一群飞鸟。原本应当是空灵美好画面,趁着无尘狰狞笑脸和纵横泪水,显得又凄凉,又悲哀,又讽刺。 季沉漪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论什么说辞,在这跨越了二十年的爱与恨面前,都太轻了。 一直以来,他所厌恶的那些东西,那些在最上面,藐视一切、毁灭一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如今才明白,那些不过是人的欲望,野心,不过如是,仅此而已。 “季施主。”反倒是无尘先开口了,“多谢你的戏。” 他讲完了,笑完了,哭完了,石头裂开,露出里面的痛与伤,现在的他,一脸疲惫与落寞,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垂垂迟暮的老人,“我一身血腥,还亲手杀了人,死后必入炼狱,不进轮回……盛施主,你放心,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等到盛连山去世以后,我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他垂下眼睛,平静地念了一句佛号,“若你还不解气,大可以现在就可以抓我去问罪,将我碎尸万段,或是千刀万剐……我都绝无怨言。” 毕竟,在他心里,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随俞小姐一同下棺下葬,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为复仇所困的可怜幽魂。 这半真不假的老和尚说了好长一番话,不知外面的人听去了多少。他跪在蒲团上,佛像宝相森严,他却形容枯槁。季沉漪的余光瞥见外面衣角闪过,他走出去,见几个和尚围在一起,担忧地望向石头堂,似乎并未听见方才无尘的癫狂言语。 季沉漪稍稍放下心,尽管现在谈这些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也无法挽救什么,但涉及到盛明烨,他总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阿弥陀佛,季施主,你们还是快走吧。”戒语冲他皱眉,“主持方丈已经知道了,正在赶来,灵隐寺虽只是寺庙,但佛法威严,不会容你们在此胡作非为……” 回程的时候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参拜的人散去不少。逐渐空旷的道场上,一地灰烬纸屑,被雨水打湿,黏住青石砖,道路一侧,久经风霜的菩萨像披挂着红巾红绸,慈眉善目,趺坐莲台。 “菩萨落泪了。”季沉漪似有所感应,抬起头,突然说道。 盛明烨顺着他目光看去,雨水从雕像上滑下,恰好坠在菩萨眼角。 盈盈欲坠。对众生,对世人,落下一滴泪。
第六十三章 下着小雨,天色又已经晚了,季沉漪便提议在山脚下住一夜再走。 盛明烨全无想法,依他的安排,住进上次赶路时同一家客栈。 老板还记得他们,殷勤招呼,“哟,两位客官,来点吃的喝的?” 盛明烨听了一下午陈年秘辛,毫无胃口,“来两碗阳春面。” 他看到季沉漪的脸上滞了一滞,后知后觉,对老板道,“等等,上些热的酒菜,还有点心,一碟卤肉,几个凉的。” 他转头问季沉漪,“有什么想吃的?我没什么胃口,不过今天忙了一天,中午又吃素,你应当饿了。” 老板眼泪疑惑,等着季沉漪吩咐,季沉漪只得硬着头皮,“随意吧,老板你看着办。” “怎么了?你还有事?”盛明烨见他有些不自在,给他倒了茶,“还是身体不舒服?” “没……没事。”季沉漪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在想……无尘大师和俞小姐的事。” 盛明烨犹豫了一下,以为他在为自己伤心,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温柔道,“事实就是现在这些事都发生过了,真相已明,别想了。” 季沉漪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顿时更加难受,“我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我……”季沉漪眼珠乱转,正愁找不着话说,大厅里的灯“啪”的灭了。 盛明烨这才发现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前台和跑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不见了,空荡荡的桌椅,连一件多余的杂物都没有,显然是收拾过的。 他豁然站起来,手已经抚上腰间的枪,季沉漪却急急地拉住他,哭丧着脸道,“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 盛明烨不明所以,但他相信季沉漪绝不会害他,更不会放任他处在危险之中,于是收了手,疑惑道,“发生什么事?自从走进这家酒楼,你就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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