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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戒语细细一回想,显然已经信了三分。

  季沉漪歇了口气,像是在唱戏似的,接着往下惋惜道,“我长到这么大,从没见过我爹一眼,好容易找到线索,马上就要与他相认,能够圆我这一心愿,戒语师傅,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他语气悲伤,声色俱下,就差当场落几滴泪,眼泪都在眼眶中酝酿好了。戒语长在寺庙,常年清心寡欲,六根俱净,哪见过这种场面,急得飞快拨弄手上的念珠,口中不住地诵着佛号,“我佛慈悲,我佛慈悲,这……这是无尘大师从前的私事,没人敢多问的。”

  季沉漪眼见着他就要动摇,硬生生挤出几句哭腔,“戒语师傅,自从我娘去世以后,我就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我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最怕我一人漂泊,连个亲人都没有。我这辈子,从未亲眼见过我爹,更别提讲话了,有好多次,我梦到他来看我,可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样子,等我哭醒,才发现就算他真的到我面前来,我都不认识。从小,我就是附近那个‘没爹的孩子’,看到别的小孩都能牵着爹娘的手一齐回家,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戒语师傅,你就进去问问无尘大师,让他见我们一面,行不行?”

  戒语听得眼睛红红,一咬牙,“那——我就进去看看。”

  见他转身去了,季沉漪大喜过望,嘿嘿笑了两声,拿袖子擦了擦眼角,问盛明烨,“怎么样?我演得还可以吧?”

  盛明烨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心疼,伸手在他红红的眼尾上轻轻揉了揉,“季老板不愧是名角儿。……从前都有谁骂你?”

  “什么?”季沉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几秒才不好意思地低头道,“都是小孩子的事了,那时大家都不懂事,他们也不是成心的。再说,你以为我是那种只会乖乖被人欺负、回家找姆妈哭的人吗?我可是井韵巷的孩子王,从小就在街头混迹大,骂人不输阵、打架不怯场,从来没有吃过亏,全都被我骂回去、打回去了,有几个还当了我小弟呢。”

  盛明烨知道故事是编的,可情绪是真的。季沉漪说的是假的,他却是真的心疼。

  “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盛明烨在他头上抚了一把,“沪城里谁都不能欺负你。”

  季沉漪抿着嘴,“还是不了。早几年,我肯定对你敬而远之,有多远躲多远。”

  不早不迟,刚刚好。

  在最好的年纪,最对的人。

  盛明烨刚想说话,戒语就垂头丧气地从门口走出来,“阿弥陀佛,季施主,盛施主,大师在静室闭门不应,我也无法。”

  季沉漪脸上还挂着笑容,幸而盛明烨挡在他身前,没让戒语看见,迅速又换上一脸悲情,泫然欲泣道,“我娘在最后一刻都还记挂他,死不瞑目……”

  戒语有些羞愧,一听他这么说,连忙摆手,低声道,“季施主,你莫要伤心了,无尘大师其实心里还有一丝情分的,不止时常会对着翡翠珠出神,颈上也还留着桃花,如今不见你,可能也是不愿再纠缠前缘。身前万般,皆是云烟,百年过眼,不过妄念,你且放宽心去,一念放下,万般自在,随缘起缘灭,才得般若,不要再陷进无望因果。”

  他原以为自己一番话会安慰季沉漪,哪想还没说完,对面的两人脸色齐齐一变,异口同声问道,“颈上桃花?!”

  戒语被两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合十,朝佛祖告了句罪,“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两位施主千万小声些,不可妄动妄语。”

  季沉漪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子摇晃几遍,让他快些说,但灵隐寺的和尚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讲一个字要夹杂五六句不相干的经书,一句话啰啰嗦嗦,好几遍才能说清楚。

  “应作如是观……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戒语稚气未褪的脸皱成一团,“我是犯了嗔戒了,得回去抄诵五十遍心经……”

  他眼观鼻,鼻观心,“季施主,你莫要为难贫僧了,方才去敲静室的门,已经是大忌之中的大忌,我要赎三十天的苦行,面壁思过,自己为何仍心有不净……”

  “戒语师傅,大师颈上,真的纹有桃花?”季沉漪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之间,他冲上去拽住戒语的袖子,急切道,“你就告诉我吧,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你看,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现在还有什么影响呢?除了我……除了我这苦苦追寻我爹踪迹的,还有谁会关心这种事?”

  戒语沉吟着,好半天才回答道,“唉,季施主,这本是石头堂的禁忌,不允许谈论无尘大师出家前私事……其实,我也只是很偶然的,一次替大师量僧衣时才发现,别的师傅都不知道。”

  “他的桃花,是不是纹在这个位置?”季沉漪凭着微薄印象,照着李妈曾经对他比划过的位置,在自己的胸前颈上、靠近锁骨处示意着。

  戒语点点头,“是呀,很小一枚,和胎记差不多。”

  他长叹一声,“季施主,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红尘里,牵牵绊绊,众生皆苦,如来藏性,太上忘情,大师是痛彻心扉,大彻大悟,才不再执迷于无常无量……出家之法,长物不留,流光迅速,大道玄深……”

  他絮絮叨叨的,季沉漪没耐心听完,脑海中千回百转,前因后果,因为这最后一个点,蛛丝马迹,草灰蛇线,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命运的齿轮被缓缓推动,终于在今天形成闭环的圆。

  “——大师!无尘大师!”

  他倏然提高声音,不顾戒语在一旁慌里慌张地阻拦,三步两步跨进门槛,对着静室的门喊道,“我知道了!大师,我知道俞小姐的事了!请大师出来一叙!”、

  戒语大惊失色,又想跑出去叫人,被盛明烨一把拦住。

  “戒语师傅,这的的确确,是无尘大师出家前的私事,就不必麻烦寺中的师傅们来操心了。”他面色平淡,语气却不容反驳,手下用力,戒语竟是一分都动弹不了,“刚才那位师傅也说过了,最近寺里事务繁忙,人员众多,请不要去惊动他们。”

  花园里有几个松土的和尚听到动静,正要过来,但他们之前见过盛明烨同盛大帅一同来石头堂,碍于他身份威严,只敢在几步之外徘徊。

  “盛施主,有话好好说……”其中一人劝道,“佛门净地,不可高声喧哗。”

  “无尘大师是本寺得道高僧,为全寺修积功德,才在此苦修祈福,福泽众生……盛施主切勿因一己之私,坏了福德法事,犯下罪孽……”

  “或是不知戒语哪里冒犯了施主?他年纪尚小,还望盛施主看在大师的面子上,不要同他计较。”

  戒语欲哭无泪,冲他们摇摇头。

  盛明烨充耳不闻,冷冷道,“众生的事是事,一人的事也是事。一人的恩怨都了断不尽,还谈什么普度众生?”

  和尚们被他说得呐呐无言,戒语急得直跳脚,“唉,盛施主,季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别再纠缠了,大师一入静室,是不会轻易出来的。你也看到了,这‘石头堂’的题字,是大师的师傅亲自写的,离幻即觉,本无次第,大师早已超脱世外,你再对他说起得失恩仇,无疑于自取烦恼。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

  “顽石。”季沉漪后退两步,喃喃道,“顽石点头落泪……顽石落泪……”

  他望着匾额上“石头堂”三个斗大的字,深吸一口气,提着嗓子,惊开一室窃窃的低语,“——那年花前月下,小姐正二八,说青梅,道竹马,公子呀!”

  他没什么现成的词,想到哪唱到哪,断断续续的,也唱完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故事里,公子小姐青梅竹马,后来小姐被奸人所污,抑郁而逝,他为她断发剃度,却不是皈依诸佛,而是为了报仇雪恨。

  仇人信佛,公子苦心孤诣,潜心静气二十年,令他亲手将儿子送走,越推越远,最终反目成仇;他最重视的人,亲手对他兵刃相向。不仅如此,还让他不得不抛家叛国,断子绝孙,半生机关算尽,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兜兜转转一场空。

  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痛快的一场复仇。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枯叶也难重回枝头。痴妄红尘参不破,爱孽加身除不得。六欲众生皆寂寞,七情百转不可说。”

  “恨生与死不相逢,恨菀菀一笑还如一梦中。恨沪城无冬,灵隐山空,二十年一场大雪来得太匆匆。”

  “慈航难度,人间无岸,我偏要——残生余恨、痴妄怨嗔、不自新、不改性、不藏情,执恋逝水,不悟兰因,苦海不回身!①”

  ①:改编自《锁麟囊》。


第六十二章

  季沉漪没试过即兴唱完一整出。他腔也不管,曲也不管,只知道往下唱,往下唱,唱到静室里,唱到九天上,唱到二十年前,故事还没开始的地方。

  众人一片寂静,没人出声。一半是被他吓的,一半是被盛明烨冷眼一瞪,在原地不敢动作的。

  从没有人敢在灵隐寺内,庄严神圣之地,完完整整,唱一幕风月情债独白戏。

  “离恨天之上,奈何地之间。孽海倒埋,情天厚土,吾意绵绵。”

  佛祖看着人间,人间千年万年,有多少痴儿怨女,曲折情爱,只是拈花不语。

  打动不了佛。

  季沉漪唱得用力,停在最后一个字。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背后,露出无尘大师一张皱纹丛生,波澜不惊的脸。

  那上面布满了泪痕。

  佛不会动情,人却会。

  佛戒杀生,戒偷盗,戒妄语,戒贪安,戒三千爱恨。

  人却会一次又一次,被欲念和爱恨拉扯,跌入苦海。

  一次又一次,从无例外。

  菩萨落泪,顽石点头。

  “——原来顽石点头落泪是这个意思。”盛明烨静静地,自言自语道,“石头堂这块牌子,今天可以摘了。”

  “两位施主。”无尘大师望着他们,无悲也无喜,手里握住缺失一颗的佛珠串,微微颔首,“随贫僧进来吧。”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静室里,他突然语带笑意,“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大师,你真的是……”季沉漪唱得气息不稳,喝了口水,润着嗓子,“我只是猜测,其实并未确定……”

  无尘动作极缓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说了,“——贫僧俗姓林。”

  二十多年前,他的姓氏是与俞家齐名、“士俞商林”的“林。”

  他和俞菀佩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岁时见到彼此人生的第一面,六岁时一起学四书五经,八岁时他为她摘下第一朵花。两家离得近,后墙只隔着一条街,闲暇时候,他便带着管家佣人,到她家后门等着,等她吃过晚饭,偷偷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在门这边背着今日先生教的论语,一个在门那边轻轻唱新学的童谣。十岁时,父母商议着,为他们定下娃娃亲,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原本他们能有最美好、罪名正言顺结局。十三岁时她已出落得清丽秀美,身带桃花胎记,卜卦说这是天生凤凰命,可遇不可求,她在门帘后含羞一望他,默默不语,只是低头笑。十六岁时他外出求学,远上京师学堂,约好三年后回来成亲。他学业繁忙,家中又逼得紧,仍旧每天点灯熬夜,为她写一封信,怕她在家中不放心,央求信使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每次学堂放假,哪怕千里迢迢,山水奔波,走三天水路三天陆路,也要回家一趟,只为能见她短短一个下午,与她在花园里共饮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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