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好好抱一抱他。 “谢谢你。”他把头埋进季沉漪的颈边,低低道,“谢谢你,小季,我很开心。” 季沉漪被他打断,呼吸一颤,愣了愣,但随即双倍用力地,将双手回拥环抱住他,“不客气。” “我永远是你随时可以抽身的后路。”他对盛明烨说。
第六十四章 “后路?我哪还有什么后路可走?”白承淡淡的,一手架着雪茄,却不抽,只是看着它静静燃烧。 这姿态,季沉漪想,和谭羡娣很像。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白承看着对面二人,摊开手,无所顾忌地笑了,“季小弟,许久没见,你真是——让哥哥我刮目相看啊。” “阿宝姐今天没来?”季沉漪对他也算是熟悉,并不怕外边都说白承杀人饮血的传闻,“她上次才说跟你又吵架了,要搬到苏州去住。” “我现在巴不得她走。”白承懒懒地,用一种醉酒过后的微醺语气道,“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白少想要赶一个人走,还不简单吗?” 白承嚯嚯地笑了,“那你说说,阿宝要送她姐姐走,她姐姐为什么不走?要是盛老五也要把你送走,你走不走?” 他坐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季沉漪,“季小弟呀,我们都有软肋。这会让人痛苦,但是,却会让人痛苦得甘之如饴——我相信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季沉漪刚想回答他,但盛明烨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握了一握,他便将未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哟,怎么,今天看阿宝不在,到我面前来炫耀来了?”白承看在眼里,哈哈一笑,“盛老五,你也有这一天啊。” 他上午烧过烟,整个人看上去并不比烂醉如泥好上多少,眼神迷离,讲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你就打算这么跟洋人合作下去?”盛明烨静静地问道,“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取灭亡。他们迟早会把你变成大烟馆门口那些人中的一员。” 白承吹了声口哨,“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教我的?让我跟洋人掰了?” 他凑近,逼视着盛明烨的眼睛,“可以啊,没了洋人,我就只能再重新到商会那边找路子了。到时候可不止是大烟——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事。” 盛明烨不避不拒,直直地回视,“我手上还有一部分人——四个营,印章在我手上,我能保证调得动他们。” “然后呢?”白承问,“你不会指望区区四个营就能扭转乾坤吧?” “当然不。”盛明烨说,“我想保证这些人至少不枉死。如果我们往中原去,与那边汇合,至少还能……” 他见白承显然无动于衷,又换了一种说法,“我在那边认识几个高层,曾经跟他们打过交道,替他们送过军火。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的,如果——如果能保全一些——” “——那么至少还会有一些机会。”他说。 “机会?”白承心不在焉,将手里的烟盒翻上翻下地玩着,“太迟了。” 他叹了口气,对盛明烨说,“不瞒你,盛上尉,你现在把头从窗子里伸出去,看看外边——盛上尉,你能看到什么?老五啊,大家都累了,麻木了,习惯了。这地方已经——这地方就是一块破烂,你看看我——” 他又调转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早就对这地方一清二楚,洋人,寇人,这边的人,那边的人,不管什么人,这座城都不会变好的,你懂吗?” 白承有几个世人皆知的爱好,杀人,挑食,赌钱,和阿宝。 “我不知道你现在也爱好抽大烟了。”盛明烨说,“瘾还这么重。” 白承眯起眼睛,惬意地将头靠在椅背上,“我猜你心里肯定在骂我。骂我意志不够坚定,骂我是贪慕富贵……兄弟,我们都太天真了。” 他悠悠地,发出一声长叹,“理想主义者,在这里注定是活不长的。总归最后都是死路一条,来,不如大家坐下来一起抽支烟吧。” “……我想这就是你的答案了。”盛明烨没有再试图对他说下去,“青帮助我起家,白少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 “青帮在我手上,不会再改变了。”白承开口道,“谈判,斡旋,虚以为蛇,装孙子卖笑脸……我做不来,也不想做。海运那边的人和货,你想要,就拿去。” “你没落到我这个地步,我佩服你。”他冲盛明烨一扬眉,“可是我也同情你。” “到现在还想着怎么去不妥协……”他淡淡地感叹道,“明烨,你一定活得很痛苦。这十几年,外表无论怎么风光,都很痛苦。” “总之谢了。”盛明烨没有反驳,只是这么对他说。 他们原本已经走了出去,但季沉漪在大门口停了两步,突然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还想跟白少说几句话。” 他飞快地跑回去。白承又打算点上烟枪,见到他,有些意外,“怎么,帮你家盛上尉说情来了?” 不等季沉漪开口,他便接着说道,“季小弟,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是有心无力。说实话吧,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相信了,也不抱什么希望,我现在能想到自己想做的,就是——” 他掀开嘴唇,舔了一下自己的犬齿,声音听上去有点愤怒,还有那种抽过大烟之后特有的不太对劲的兴奋,“没有谁是好人,大家都一起下地狱去吧!能有多响就有多响,到最后,我就是要把所有东西全都扔了,也要听一个响,给所有人听听看!” 他已经不正常了。季沉漪在心里想,或许从来没有正常过。 不过这不是重点。 “白少,我来是想问你。”季沉漪说,“你到底爱不爱阿宝姐?” 白承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爱……什么是爱啊,季小弟?”他仰头大笑,“你可别以为你跟盛老五那千年都不开花的铁树厮混了一年半载就懂什么是爱了。你们俩,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懂,不懂!” 他熏熏然的,“我们这样的人,朝不保夕的,还敢谈什么爱?谁谈了,谁就自己受苦。只有——只有钱,和地位,才能保证不受苦。” 季沉漪一时失语,他坚持说下去,“我会劝她抓紧时间走的。” “行啊。”白承笑道,“你要是真劝得动阿宝,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你会后悔吗?”季沉漪轻轻问道。 “后悔?”白承停下,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爽朗地笑道,“会啊。” “可我不在乎。”他最后说。 等季沉漪垂着头走过来,盛明烨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色,问道,“没成功?白承这个人本来就不按常理出牌,现在大概率脑子不清不楚,不用理会。” 季沉漪心事重重地点头,“我就是怕阿宝姐不肯离开他,她从小比我有主意,看着很强势,可也容易钻牛角尖。” “人各有命。”盛明烨握住他的手,“她应当也很担心你。” 已经是十二月,沪城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从前一天就开始飘着,到现在,街旁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白。 季沉漪迎着纷扬的雪花和冷冽空气,抹了把脸,感叹道,“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愿走的。” “不愿自己走。”盛明烨补充道,“这座城里的太多人,羁绊太深。”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路人大多仍穿着过于单薄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快步走过去。 没人驻足,没人在意他们。每个人都只来得及看自己眼前。 “快过年了。”季沉漪说,“今年下雪早,过年也早,早过一个月,就是元旦。” “今年应当没人有心思再办宴会了。”盛明烨似有所感,去年的繁华景象还历历在目,人间枯荣,像只开一季的花,说谢也就谢了。 明年今日又会是什么场景?这念头在季沉漪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沪城的街上散了一会儿步,说散步或许不太准确,因为两个人都不太有说话的心思。盛明烨揽着他的肩膀,撑着一把足有半人宽的黑伞,替他遮雪。 “天真冷。”季沉漪缩了缩脖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它迅速融化在指尖上,成为一滴透明的水珠。 “……真像啊。”他自言自语道。 “像什么?”盛明烨问道。 “——这片雪。”季沉漪痴痴地看着雪景,“好多人,就像这片雪一样,拼命落到地上,不到一秒,就化了,然后变成一滴水珠,很快地,无影无踪。” 盛明烨笑了笑,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我们就是两滴融化在一起的。” “季老板——季老板,留步呀!” 远远地,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叫声,“找你半天啦!” 季沉漪不用回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猫子。 “哎呀,季老板,你这成日成日的,又找不着人啦!”猫子气喘吁吁,瘦小身躯,追上他和盛明烨的脚步,“刚刚有人来凤凰台递帖子呢!” “——帖子?”季沉漪重复一遍,“凤凰台?是来请堂会的?” “请唱除夕大戏的,指名道姓地要你上台呢。”猫子把眉毛一撇,一脸愁苦相,“问题就在这儿——是商会下的帖子。” “商会?”盛明烨沉下脸,“寇人?” “——九州商会呀。”猫子胆子小,本就怕他,如今更加吓得后退一步,拽着季沉漪的衣袖,话也开始打颤,说不完整,“来……来了四五个人呢,说是……说是务必要请季老板……季老板上台唱一出,否则……就是不给他们面子……” “你们接了?”季沉漪皱眉问道。 “没人……没人敢接。”猫子见盛明烨脸色越来越沉,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躲到季沉漪后面去,“羡娣姐都……都说了凤凰台闭门不做生意……可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的、那、那个为首的……把帖子一扔……就走了……” “为首的?” “一个叫少、少……” “大少爷。” “是、是,有人叫他大少爷,也有叫他少君的。”猫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季老板,你快说说怎么办吧?难道……难道咱们真给他们唱呀?羡娣姐精神短,剩下咱们……实在是没主意……” 季沉漪强制镇定,咬住牙,“你先回去,我想想该怎么办。” 事实上是他只想得出来三个字。 “我不去。”他说。 “这不是个好主意。”盛明烨答道,“盛微之有备而来,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当然知道。”季沉漪嘟囔着,接受了李妈递过来的一盘子切好的冬橙,“我就说病了,有事,嗓子突然哑了——大不了我拿烟把嗓子熏哑。” 李妈对他三番五次来盛明烨家里、几乎算得上是住在这儿的事实接受十分良好,并且自然而然地把他也代入到了主人的身份里去,“季大人,我给你炖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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