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真的。他想。 组成虚假的人们相信虚假,手握权力的人们迷信权力。 要有一个能让自己感受到真的人,多么难。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谭羡娣挟着他,三五个戏班的小徒弟跟在他身后,半是歆羡半是惧怕地偷偷打量他,一面护着他们从侧门出去。 “羡娣姐,我想……”季沉漪好不容易从她的喋喋不休中瞅准这个问题的空隙,想提出自己去找盛明烨说两句话;奈何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个包裹住命令的壳子;“谁问你了?你跟我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三天不准出房门。”谭羡娣难得摆出班主架子,拎着他的耳朵把他塞进车里,“嘭”的关上门,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这是惹的哪方孽障哟!” 说着说着,她却又笑起来,朝汽车绝尘而去的方向投去一眼,又朝厅内逐渐鼎沸起来的宾席投去一眼,“你们哪见过这种架势……这才是从前那种架势呢!” 季沉漪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里,一路上没人敢跟他说话,也没人说得出口;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挤干水分的海绵,体力与精力统统透支得一干二净。他将自己一股脑地扔在床上,头蒙进被子中,温柔的黑暗围拢过来,索性什么都不再想,往下坠的力仿佛一只不容置疑的大手,立刻把他拽进密不透风的沉睡的网。 这一觉睡得很沉。在梦里,他是自己的陌生人,他看见自己端着酒杯,坐在山前,远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四周没有人,好安静,他看看天,又看看山,整个浩瀚的世界忽然坍缩到他身上,变得踏实可靠,一瞬间而已,却好似这辈子都这样过去了。没有人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抬起手,阳光穿透树叶落满手掌,碎成一片片不规则形状光斑,像他长出一片片明亮的鳞。 活下去不难。他摊开鳞片手掌,握着阳光,身上和脸上都暖洋洋。此年此月,此城此地,空坐亦可度过一生,就如同绝大多数人,买一些种子、土地、工具、柴火,就熬过无数酷烈或严寒季节,战乱与朝代更替与他们并无太大想干,坚毅而沉默的人们,如同脚下这块厚重的土。虽然活得称不上太好,不过,还能奢求些什么呢?季沉漪对自己说,不难,只要不想那么多,可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清楚自己坐在梦里,坐在也许是另一种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里,然而他的心蠢蠢欲动,在平静宁和的表面下,跳得那样激烈,咚咚,咚咚咚,几乎将他吵醒。 他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 “你在外头掀起那么大风浪,还有心思在这里睡觉?” 阿宝来得和她这个人相似,声响很大,动静十足,一进门就立刻让自己的存在填满整间屋子。季沉漪呆呆地坐在床上,头发睡成潦草十足鸡窝状,睡眼朦胧,与她由上到下精致装扮天差地别。 “……你怎么来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起来,揉揉眼睛,爬下床开始打水洗漱,“随便坐,几点了?” “凌晨三点。” 阿宝不见外,霸占掉他唯一一张铺着软垫的凳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嫌弃茶水凉透,三口两口地喝了,“你这睡得够久啊。” “才两个小时都不到,哪里久了?”季沉漪不满地嘟囔,“我还以为至少会睡到下午。” “是第二日的凌晨三点。”阿宝好笑地看着他,“你还当现在是你大闹戏台那夜呢?你整整睡了一天又一夜。” “……已经是初二了?”季沉漪果然一惊,愣在原地,“今天是年初二?” “可不是么。”阿宝道,“昨天我来过一次,张妈说你在禁足,门口那么响的鞭炮声都没吵醒你,要不是看你睡得香香甜甜,我差点就要叫医生。” 她两只眼睛斗殴抹着闪闪的眼圈膏,眼尾画得翘,一眨动起来,灵巧得像两只流光溢彩凤蝶尾尖,“昨天——昨天好多人来专程打听你,霜姐去抢头香,一路上听见不少流言,讲的都是季家又出了个名角儿,比起祖辈的风采都毫不逊色。沉漪,我看这次,你是一炮而红了。” 她认认真真道,“你可得抓住机遇,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么?” “……是么?” 季沉漪直直地回看着她,他美貌艳丽的、泼辣果决的童年好友,沪上最炽手可热花魁明星,她的眼神坚定有力,而他的却显得如此茫然疑惑。 “我真佩服你,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有些泄气,脸盆里的水映出他经受二十六小时的睡眠与梦境洗礼的脸,黑圆的眼睛,介于少年到青年之间的美妙年纪所特有的锐利下颌,与之相对的是因为一些圆润颊肉而并不过分瘦削干瘪的柔和的下颌线条,只是神情委顿,看起来十分缺乏信念或动力。 在重重迷障的尘世之中,谭宝禧就像一个手握利剑的女战士,披荆斩棘,活生生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即使万劫不复、粉身碎骨,只要是她选择的,就绝不容许自己后退一步。她的勇敢与迷人之处在于只活在自己相信的东西里。 “你又开始犯傻。”谭宝禧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怎么了?是我的好姐姐又训你了,还是因为那个戚寅衍?” “不是因为他们。”季沉漪沮丧道,“我以为我登上台去以后就会开心,唱戏的时候的确觉得所有人都不存在,可是戏是会完的,阿宝姐,你明白吗?幕布是会落下的,没有人会永远活在台上。可是台下——台下的一切又回来了,它们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你能理解吗?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他想了好一会儿,仿佛突然失去语言,随后再次找回,“世界就是这样子,人就是这样子,不管我——我们——做什么,没有用的。” 阿宝长长地沉默,她心情复杂,头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懂季沉漪,从来没有懂过,并且离得他那么远。 “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她轻轻问道,“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换来的却是什么呢?” “我回答不了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谭宝禧说,“沉漪,你得靠自己去找答案;没有别人能帮你。” 季沉漪摊开双手,看着空空如也手掌,发出一句叹息,“靠我自己——我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和一条不怎么值钱的命。” “谁又不是呢?”谭宝禧说,“微不足道,等我们哪天死了,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她伸出一只丹蔻滴红的指甲,往水里一蘸,在季沉漪摊开的手掌中写下“阿宝”两个字,“你看,就像这样,下一个字还没写完,上一个字就已经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没有。” 季沉漪盯住在掌中散落开后很快便无影无踪的水珠,喃喃道,“……可是他说我不是微不足道的。” “谁?”谭宝禧眯起眼睛,季沉漪的话那么轻,她几乎疑心是自己幻听。 “你听错了。” 可季沉漪如此回答,她反而认定自己没有听错。 “沉漪。”幸好谭宝禧不是洪八更不是谭羡娣,才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承认秘密,她便随他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昨天在大帅府闹了那么大一场,总不可能继续像从前一样,默默无闻下去。” “我怕我还没准备好。” “这个世界不会等你准备好的。”她说,“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个开始。——你们是怎么称呼它的?——亮相。亮相可不分好坏,能让人记住就算赢。” “那你是赢得最彻底的。”季沉漪道。 “当然。”谭宝禧骄傲地挺了挺胸,即使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房间,她仍流露出百乐门头牌,艳光盖世无双风采,“我来就是要赢的——不过么,勉勉强强让你当第二,仅次于我,怎么样?” “我是不是得说多谢?” “不必。但是不能只是赢,还要一路赢下去。” 谭宝禧走的时候是四点,天色朦朦,有曙光在夜云中酝酿,吞吐,预备喷薄出一个明媚的晨。季沉漪没了睡意,披上外套打算开始将过年以来就备受冷落的屋子好好清扫一遍,房门又“吱呀”一声,这次响动更短,更小,仿佛风吹开一半倏然停下。 “你怎么又回……” 起初季沉漪以为是谭宝禧落下什么东西,一面和抹布斗争一面转身;所以当他看到身后站着盛明烨时,还没来得及想好的话全部又吞入腹中。 “你来了。” 他傻乎乎地说了这一句,回过神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的、我的意思是你来有什么事吗?” 他急冲冲又加上后半句,试图为自己找补。 “路过。” 盛明烨回答得十分敷衍,连个好点的街口都懒得想。 “噢。”可是季沉漪又傻乎乎地接受了,并且立刻忘记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我一定是睡太久脑子坏掉,他想。 “你的伤好点了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飘忽许久,才从盛明烨脸上的淤青里找到话题。它们看起来已经被好好处理过了,额角上最明显的那一块妥善地上了药,贴着小小的纱布,前一晚这张脸上的风尘与倦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粉饰其上的冷峻与平静。 “好多了。”盛明烨抬手,示意般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原本伤得就不重。” “嗯,听说你去东洋了?” “对。” “那、那阿斐跟你一起去了吗?” “没有,她有别的事去做。” “你知道细细姐——” “知道,在查。” “你们去找过宋祁吗?” “自然。” “昨天,不对,前天晚上,你怎么突然到大帅府去了?” “刚好办完事,想去蹭个宵夜。” 季沉漪望望天花板,望望地板,望望墙壁,再望望桌子上亮着的灯,“……我找不到问的了。” 盛明烨没忍住,笑了,“我是来考试的吗?” 他一笑,眼睛里坚硬的岩石悄悄融化,裂开,流露出里面的一丝温情,或是别的什么,太短暂了,季沉漪看不透,但他也跟着笑起来,感觉从前熟悉的东西又一点一点复原,“盛上尉位高权重,我哪敢考你。” “不是说好叫我的名字?” “……明烨。” 盛明烨便又想起这个名字的来历。灵隐寺的老和尚仔细用目光摩挲他的手相,两道长长白眉皱在一起又舒开,声音古旧得像寺外那只上百年的铜铙被手指拨响,“年轻人,你的命很难讲……命中缺火,为你将‘夜’改成‘烨’字,愿你从今以后烨烨光辉如日明,再无长夜阻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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