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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风尘

时间:2024-02-29 09:00:12  状态:完结  作者:琉璃夭

  盛明烨一面同杨海朝里走,一面同迎面遇上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打招呼——先是礼貌地微微笑一笑,然后把视线聚焦集中到对方鼻子上,寒暄几句,再一眨眼,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移开。这样既显得礼貌,又不需要有过多眼神接触。这方法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很安全,很好用。

  盛家人丁不旺,算上几个因为公事常来客房住的士官秘书,将将掰完十个手指头。相比之下,这一套从上一任洪上将手里接过来的大宅子就实在过于空旷。这原本是某位王爷留下的私邸,在几位军阀手里修缮增减改改补补,几度易主,站成一座风雨不动的屹然辉煌模样。好在如今腊月正月,天天宾朋满座,才让它显得没那么冷清。盛明烨从月亮门绕过前厅,又在外廊上走过几间平房与倒座房,听到一阵轰鸣热烈的人声喧闹从内客厅传来。

  “明烨!你总算来了。”

  他一露面,盛天婕便兴高采烈地冲他招手,“来来,你过来替我瞧瞧,年下的贺礼我该怎么回比较好?”

  杨海一拱他肩膀,挑眉弄眼地示意自己去上房躲一躲,便悄悄地踮起脚顺着小石子路跑开。

  盛明烨没办法,只得进去朝盛天婕打了招呼。盛大小姐平日素来喜爱素色衣衫,今日也不免换上一身苏绣的桃粉旗袍,外面披了杏色的绉纱坎肩,艳丽而应景;领口处挖出鸡心形状镂空,垂着一粒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红得像血。盛明烨认得,那是前不久叶总督来沪,赠给盛连山的珠宝之一,苏富比拍卖得来英皇室旧藏,经重新镶嵌锻造,成为时下风靡项圈,最适合作为新年礼物,送予大帅还未出嫁掌珠。

  “那是杨海吗?”盛天婕探头朝外一望,“他怎么不进来?就看见个人影,一晃又不见了。是不是还在因为上次给他和苏小姐说亲生我气?不是我自夸,苏小姐是我的手帕交,在沪上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了,和他正正好般配。”

  “自然不是,今天来的都是大帅心腹人物,各部的卫官都要调度,他去帮忙。”盛明烨选择性替老友打马虎眼,“大小姐在挑哪些年礼?”

  盛天婕只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讲,转眼就又看向礼单子,“其实和往年大体上也没什么大差别,账房那边都按上一年的旧例回过去了,只是今年……今年二妹妹回来,许府送了好几箱新缎子,还有一抬金器,我正发愁呢。”

  “二小姐到了?我看电报上说她下周才会抵沪。”

  盛天婕笑道,“你不知道也正常,她之前在英国念学,后来又到法国转了三四所学校,终于拿到毕业证书,上周坐飞机回北平,今天下午才刚到家呢。不过二妹妹向来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只交了两个听差和她的奶妈妈去接她,还不许我们声张,也不许让她敬酒敬辞、当这一桌的主座。原本父亲想好好打扮一番,为她接风洗尘,刚好是西洋历的新年,喜上加喜,最适合不过,可惜她千推万拒,还说再不肯回来了,这才变成普通家宴,只请些熟识的往来朋友吃顿饭聚一聚。”

  “你看,”她朝另一方的年货单子一努嘴,“大前天送来的二十箱烟花炮竹,准备在后面空地上办烟火会,现在可好,索性全送进仓库里放着得了。倒是许家,许司令的长子和二妹妹指腹为婚,虽无名言,大家都是知道这桩旧约的。如今他们送这许多东西,我要是按数量回呢,怕自作制作,失了女家的体面,惹柳姨和二妹妹不高兴;若无表示呢,又怕许家人背后说是非。想去请父亲过目,谁知道他老人家忙得很,让我自己拿主意;问柳姨,她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给我个明示,可真让我犯难。”

  盛明烨想了想,拿过笔,把许家单独圈出,“不如这样,大小姐后日再将许司令的贺礼中逾制的部分同绸缎庄和皮革厂的年货一道送到二太太那里,若是她收下,那便加几成皮毛茶叶之类的大货送还许家,若是不收,就还按去年的分量办事。这涉及到二小姐婚事,二太太不好明说,先拨进仓库,再吩咐几个老妈子来办这件事,既不打眼,也不落人口舌、留下账目,她应当会明白。”

  盛天婕支着头,沉思片刻,“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她随即压低声音,“还有一件事,你也得替我出个点子。”

  她将礼单挪开,抽出一扎烫金烫古画的小册子,“这是下个月初除夕夜,柳姨定的戏单。除夕晚上的宴会可就不能跟今晚似的小打小闹,戏班子、唱大鼓的、说书变戏法的、放画片的,都得安排好。父亲特意教导过,年节上到处都要请助兴活计,叫我早一点定下来。柳姨爱听戏,这戏单和戏班子都是她点的,不过么……”

  她笑了笑,“我有个熟人……唉,不瞒你,就是宋先生。他有个要好的朋友,最近在凤凰台新亮相,当天也是要来的。但是柳姨似乎与她有些不对付,她的戏码子并没有在这上面。宋先生怕她丢面,你也知道,戏班子里规矩大,若是这次叫人知道东家故意给了她冷脸,叫她坐一晚上冷板凳,指不定今后怎么为难她呢。可是我也不好再将她的戏码添上,这不是显得我拆柳姨的台?所以我思来想去,到时候你特地在靠后的戏码子上点她一出,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好不好?她随便上去走一遭,这是就算揭过。”

  盛明烨迟疑,“大小姐所托,自然义不容辞,只是除夕夜……我可能不在城里,怕是来不了府上。”

  “怎么会呢?”盛天婕惊讶,“除夕宴这样大的事,你年年都来的,怎会今年要缺席?”

  盛明烨想起不久前盛连山忧心忡忡地说“寇久必为患,你过年时跟大野先生走一趟,瞧瞧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这并不方便告诉旁人,于是一句话带过,“大帅说另有要事让我去办。大小姐不必担心,我会交代杨海,到时他同刘局座一家来,二太太不会起疑的。”

  “那就好,还是你最可靠。”盛天婕舒了口气,将戏单与所托之人姓名写在信笺上递给他,“年节时是最忙碌的日子了,说是大事吧,零零散散,寻摸不出太重大的;可仔细一理,里面又全是人情往来,不能不上心。你去城外也好,省得被这些内宅外府的,绊住手脚,跟我似的,过年都不得清净。”

  “本来这些事情都该柳姨接手的,她要避嫌,非得推给我。”她浅浅一伸双臂,“我真是宁愿回学校去接着看我的书,才不费这个神呢。”

  “二太太想必是不愿意旁人说她把持大权,才事事都先问你的意思。”

  “她就是太多心。”盛天婕无奈笑道,“其实这么多年,她在这个家里不就和女主人一样吗?况且她是二妹妹生母,外人又敢多置喙什么?”

  我也是外人。盛明烨心想,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幸而盛天婕也并不期待听到他的回答,她习惯了在这些闲谈中他几乎不说话。这是盛连山放心他与宝贝女儿交好的原因之一:沉默的,有分寸感的,时时刻刻清楚自己边界的下属。他每一次来大帅府,所有人都待他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厨子甚至会来问他对菜色的偏好。但他就是觉得假。这种亲切因为假所以时常掌握不好尺度,反而成为一种对他身份的提醒。

  他点着头,随盛天婕走到饭厅里去。大帅府的饭厅是长方形的,模仿西国饭店制式,一张长长的大开桌,两侧各有二十余个座位,按官衔亲疏一一排开分布。桌上铺着白桌布和鲜花篮,瓷盘子银边碗在烛台样的灯泡照耀下闪闪发光。

  盛天婕所言非虚,今晚的客人不算太多,座位没有满,还留下五六个空着。人们坐在高背椅上互相闲聊,左边一侧大部分人的称谓最后都坠着一个“长”字,局长部长,总长次长,总之沾亲带故,分享相同的朋友或族谱;右边一侧是打扮时兴的太太小姐们,衣香鬓影,花团锦簇,谈论谁家的儿子和谁家的女佣私奔了,或是一品绸缎庄新进的料子适合做长裙还是短卦这样无伤大雅又能迅速拉近关系的谈资。人人脸上都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嘴,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五官用力,营造其乐融融氛围。

  盛明烨拉开左下手的椅子,何部长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在和叶总督聊天的间隙回过头,亲切地叫他的名字,“明烨!来来,你怎么做那么远?坐过来坐过来,特意给你留的位子!”立刻有一些手带着情真意切的喜悦与接纳把他搀过去,往前推,再往前推,他挨着挨着与它们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握一握,摇一摇,好像说了些什么,恭喜林厅长喜得第三任公子,朱老总又年轻了,刘局座做公债大赚一笔、真令人羡慕,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不停地微笑、点头、微笑、点头,上半身倾斜出三十度,俯着肩膀走过去,谦逊,有礼,不过分卑微,这套动作熟悉得如同对他自己的枪。

  又过了一会儿,盛连山到了。盛大帅穿了一身新做的平绒西装,绷得很紧,习惯性昂着头,接受从四面八方上供的对自己的恭维与赞贺,圆且宽的下颌高高扬起,哪个方向的人问候一句,就朝哪个方向虚空一点。直到每个方向都点完一轮,每个人都朝他表示自己受邀于此的欢欣荣幸,以及对二夫人、两位小姐、乃至白瓷盘上纹饰的绿叶图案的夸誉。提到最多的自然是“大帅真是容光焕发、壮怀犹在”,第二是“大帅英姿矫健,比在座十来岁的小伙子们还强”。事实上盛连山已经越过半百的山头,往花甲之年的低谷疾驰而去。然而江河日下乃是大帅众所周知的禁忌,他绝不肯有一丝松懈来使自己露出老态。老是病弱与死亡前的灰色部分,配套旁人的同情与怜悯,一旦步入,就再难往回走。

  一个人老去当然是必经的,然而“老”的社会意义是凄惨、无能、失去、悲哀与让权的同义词,因此盛连山必须对它视而不见。幸好他还有这个能力让所有人同他一起视而不见。相比之下,伴在他身边的柳爱侬倒不怎么显岁数。她十七岁被盛连山看中,十八岁生下二小姐,今年已经三十六了。在她十七岁时,同盛连山也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十七岁时谁不快乐到愚蠢呢?为赋新词强说愁都有种由衷的天真。那时盛连山对她多么好,新衣新房,珠花珠宝,流水一般送到她闺房。就是太好了,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忘不掉。对镜替她画眉时她红着脸说自己已有半月身孕,盛连山高兴得将眉笔一丢,抱起她在屋内转了三圈,又狠狠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说爱侬,你可真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等咱们儿子出生,我就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后来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儿。盛连山没有食言,一顶小轿把她从侧门接进府里。“侧门也是门,怎么不算过门?”他振振有词,“再说,府里就你一个女人,太太姨太的,有什么分别?”她还不满二十岁,他又带兵出城去了。打仗,天天都是打仗,争权夺利的,她在闺房里面守着女儿,不懂这些,只知道他回来时身边都跟着不同的女人。二十岁到三十六岁,她的美貌与青春像开在山谷里的野花,无人闻无人问,就那么盛开,然后就那么凋谢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盛连山说得不错,府中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么究竟是正房太太还是如夫人,就显得并不很重要,至少在每年的家宴上,坐在大帅身边的人是她。外面有多少女人,有什么关系?她对自己想要什么心知肚明,因此肤浅得格外诚实而忠贞。到她这个年纪,有借口能活得轻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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