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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这是干嘛呢。”他皱皱鼻子，血腥气冲得他直犯头晕，“北爷，什么事儿值得你动这么大火气啊？” 北爷一骨碌从太师椅上弹起，差点闪到老腰，“大海哥，哪阵好风把您给吹来啦？您坐，您请坐。” 杨海看着晕过去的季沉漪，又看看围在四周打得指关节染血的高壮大汉们，温吞吞开口道，“哦，我老板——你也知道我老板是谁，他虽然脾气不太好，不过有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守时。” 北爷一头雾水，然而都知道杨海这人看似是个满嘴跑火车、嬉皮笑脸不着调的混世魔王，背地里的势力却不容小觑；更别提他的好兄弟兼上司盛明烨，那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于是只得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所以他特别讨厌别人不守时。”杨海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道，“他等了半个小时，等的人还没去，你说，这情况严不严重？” “严、严重。”北爷毕恭毕敬地顺着他的话答道。 “这就对了嘛。”杨海笑了，“为了避免他发火，我得赶紧把人给他带过去，你没意见吧？”
第二十一章 季沉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看着自己从井韵巷的旧居跌跌撞撞地冲出，跑过长街，跑过小路，从脏污简陋的贫民区跑到有专人修剪花草枝叶的园景洋楼，人也在一点一点变大，刚开始很小，小老鼠、小猫小狗、小猴子一般，随着景色逐渐明丽堂皇起来，他像地里冒出的青竹那样一截截挺拔，跑到最后，站在一座直上九阙、华光冲天的宫殿前，他已全然是个成人模样。周围不断有人围上来，咄咄地逼近，他眼睁睁地见着梦里的自己昂首阔步，从腰间抽出枪，握得又稳又紧，然后枪口抬起，砰砰砰悉数射出—— 季沉漪满头大汗地挣扎着醒来，发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眼前是白布、白床单、白天花板，白光眩得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发紧发胀。他试探性地张了张嘴，没讲出话，率先涌出的是一串沙哑的咳嗽。这动静惊动了旁边的人，一张带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脸凭空出现在他上方视野中，“哟，醒了？” 紧接着一阵器物翻找的声音，一个冰冷的针筒状物体插入他腋下，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照着上面的读数念，“还有点发烧，不过应当不是太严重。” 季沉漪满脑子问号，奈何那人丝毫不肯给他机会问出口，一会儿给他喂口水，一会儿塞两片苦药，一会儿又强硬地让他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他浑身无力，头痛欲裂，鼻尖净是消毒水清洁发苦的气味，索性不再费力思考生前身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假寐。他听见脚步声哗哗轰轰地跑来跑去，替他拿纱布换毛巾忙前忙后，知道自己是脱身了，从北爷五大三粗马仔下堂处捡回一命，只是不知道是西方耶稣基督横跨大洲大洋显灵还是东方观音如来大发慈悲。 他精神太短，光是醒过来这么一会儿便又沉沉地昏睡过去。于是当盛明烨走到床边，看见的只是他蜷在被单里，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陷在松软枕头中央，一只手攥成拳放在一侧，像不安全感太盛的小孩，眉头不安分皱在一起。盛明烨拿手背探探他发烫额头，拿湿巾给他整理汗湿额发，踢踢踏踏的脚步从门口一路响到他身后，看见他时有些惊讶，仍然一丝不苟地开口了，“方才清醒了两分钟，伤口有些发炎，一直在发烧，吃不下东西，只能喂点水和粥，还吐过两次。弗雷德医生上午来过，说没什么大问题，不过皮外伤太多，还得继续打针，等到烧退后再修养一段时间，就没有大碍了。” 盛明烨点点头，答道，“辛苦你了，阿斐。” 十四五岁的少女有一张线条利落不动声色的脸，留着短短的齐耳发，看上去比季沉漪矮上一个头，说话做事却老成稳重，“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忙。” 盛明烨道，“不是故意要你这么忙。最近不太平，这边信得过的人手实在不多。” 阿斐咬了咬唇，“真的没什么，我一点都不累。再说外面还有护士轮班，我不过是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盛明烨在床头的靠椅上坐下，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 阿斐并不多话，很习惯了他少言少语的指令，点点头，转身又噔噔噔地跑走。 他坐直身子，头倚在靠背上，看着床上的季沉漪。奇怪得很，他此时内心只剩下一片平静，午后两点日光丰盛，照亮圣诺玛医院苍白墙皮，留下建筑物轮廓阴影。他的不安、疲惫、倦意、烦扰统统与那光影一道从墙角溜走，头脑变得空空荡荡，突然间无法回忆起收到杨海消息时的心情，也不再记得处理北爷、洪记、陈老爷子或是到医院一路打点发生的麻烦事。季沉漪伤重昏迷两天，在弗雷德医生手术室里度过两天，高烧两天，如今病情刚刚稳定，他坐在这里，以为自己会躁郁难平、忧心忡忡，然而事实大相径庭，这一刻他居然什么都想不起。 季沉漪安安静静躺着，双眼紧闭，嘴唇也紧闭。他不讲话时整个人变得很乖，很小，盛明烨这时才有他其实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的实感。苦难催人长大，生活在后面撵，没人敢不拼命往前。剥去季沉漪一开始的满嘴半真半假俏皮话和跟着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粗糙匪气，在生旦净丑里滚一边，也只是一个青青涩涩年轻人而已。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都捧在手上长大，划破皮全家人吹气掉泪心疼得排队安慰，季沉漪在鬼门关门口晃晃悠悠好几圈，背上几乎剩不下一块好皮，除去昏迷时闷哼几声，连叫苦资格都无。他起先还担忧地遣人朝凤凰台报信，谁知谭班主只说了句“好好养伤”，师兄师姐似乎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个人；黄大姑神志颠三倒四，一句话没讲完就教她昏头昏脑打出门去；阿宝和洪八倒是挺上心，但对着盛明烨派去的人丝毫没有好脸色，一个回复“没死就行”，一个回复“早日康复”。在这之外，季沉漪再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情况的亲友，无根浮萍一个，恐怕还不如井韵巷口呼朋引伴的野猫。 以盛明烨的能力，摆平一个陈家自然不在话下；苦主都不追究了，北爷在中间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不仅当场表明不再计较季沉漪头脑发蒙放走目标，还另外附送山参蛇酒药材珍品满满一车，说给不幸遭受误伤正义青年养身健体。“都是误会、误会一场。”他亲自上门，一张白面童颜绽放无害笑容，与前些日子狡诈阴险老太公嘴脸截然不相同，“我哪敢动盛中尉手底下的人？嗨，我就说，其间必定另有隐情，季小兄弟如此勇猛无畏，真不愧是给您办事的……” “听说坏了你的规矩？”盛明烨淡淡道，“凡收定金，必定有始有终，北爷轻轻放过，不怕遭人诟病？” “哪有什么规矩，哈哈，您说笑。”北爷贴一张谄媚面具，面具下真实想法不得而知，至少表面功夫做到十成十、挑不出一丝不妥，“规矩都是给下面人定的，哪大得过您去呢？” ——若要如实奉告，这便是沪城最大、最真实的一条规矩。它落在下面的人头上就是一座翻不出越不过的山头，落在上面的人身上就成为一粒微不足道、轻轻一吹便飞走的尘埃。权威儿子，从上到下，人人循此奉行，是传承教化出的天性。 盛明烨看了看表，时针刚巧越过两点，正是最容易犯困打盹的时辰。他上午刚在军部开完三个会，批文件批得一个头两个大，又去看了一圈团练，给手下的布防图改了几处，圈圈点点，改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复杂到有点糊涂的地步，才放心地把剩下的不需要动脑工作按部就班交给副手，自己抽出空上医院一趟。再过三个小时，他又需要去大帅府赴一场公开宴席，接着在何部长家应酬到深夜，这漫长、繁忙而琐碎的一天才会迎来结束。在公务与事务衔接的罅隙里，他出现在圣诺玛医院私人病房床前座椅，就像是跨到另外一条世界支线中，得到一丝喘息机会。 他的目光落到病床上。季沉漪的脸浸在温柔日色里，上面青青紫紫的痕迹也变得柔和。他的伤因为敷药结痂而变得脏兮兮，左眼下面两道疤已经开始愈合——幸好没再往上两厘米，否则今后大概就剩一只眼睛用来过日子；嘴角旁的淤血也都清理干净，没到缝针的地步，和鼻梁上裂开的口子一起贴着纱布，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怜。感谢盛中尉无私提供金钱力量与特权公民特殊待遇，圣诺玛医院装潢豪华，药品齐全，环境隐蔽清幽，弗雷德医生是处理各项外伤与可能并发症状老手，正适合见义勇为正直不屈青年在此养伤。盛明烨是真枪实弹军部内部人员，能直接去全沪城最好的军区总院找院长出诊，但他清楚得很，最近自己风头太盛，此时在做出惹眼之举并不是明智选择。 最开始他只是数着季沉漪的睫毛，它们又长又密，一遍数过去，时间过得很快。这项活动需要屏息凝神、集中精力，因此容易让人静下心。他正数到第三遍，又长又密的睫羽动了动，再动了动，缓慢地、微微颤动着分开，像两只蚌母受到刺激剖肚张壳，露出其中珍惜孕育出的名贵珍珠。 “……好痛。” 季沉漪眨眨眼睛，刚从昏迷中苏醒，他看得其实并不很真切，隐隐约约知道面前是盛明烨，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很可怜，如同一只被踢了一脚小狗，水淋淋湿漉漉，吸着鼻子，圆圆黑黑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对方。 “哪里痛？” 盛明烨不由自主也放轻声音，“弗雷德医生上午才给你打过消炎针，要不要再叫他来看看？” “哪里都很痛。”季沉漪从混混沌沌浑浑噩噩迷雾世界归来，神思清醒的代价是五感通识也尽数回归躯壳，皮肉筋骨丧失神经麻痹迟钝保护，以绵绵不断的细碎痛觉提醒他今时今日遭遇处境。 盛明烨想碰一碰他的额头察看是否是高烧热度又卷土重来，但手往前一伸，又迟疑地在半空中停住。“我还是去叫医生吧。” “不用。”季沉漪慢吞吞地，抿着嘴说，“既然打过针了，那就不必麻烦。” “真的不用？”盛明烨若无其事收回手，中途路过他秀气小巧鼻尖、瘦削紧绷下巴、露在床单外一截白皙光滑脖颈，终于得偿所愿，状似不经意地碰一碰他瑟缩肩膀，拍一拍藏在洁净织物下纤长却结实小臂，判断负伤青年是否一如既往在类似问题上嘴硬撒谎、佯装一切无恙。 “诶诶、痛、痛。”好在这次季沉漪十分诚实，坦白自身痛苦感想，手指在身旁微微一动，把无辜被单捏到发皱，“不过被人打嘛，痛是正常的。医生也没有别的办法，麻醉剂用多了会头晕，止痛药吃多了会变笨。” 他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医学原理信以为真，“所以只好委屈我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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