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缓缓前行,空气流动起来,江予之呼吸顺畅了不少,但因为行进的颠簸,头痛得更厉害,他手臂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手指撑着太阳穴,让自己能好受一些。 两个人停在了庭院里,南域冬天的风清冽、凉爽,江予之坐直身体,试图用这清风平息不适。 几天前,自己还是与自然风雨对抗的战士,现在却要坐在轮椅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江予之皱起了眉,抬起手摁着眉骨,他还是较着劲,忍耐着,不想把脆弱暴露出来。 阿木的手这时候触上了江予之的脸颊,他摆动着手腕,让江予之靠在了他身上。 他的手还是冰冰的,但此时抵在额角,比任何安抚都让人心安。 玉城市内最大的那间礼拜寺,江予之是去过的。 墙壁是明黄色的,两边有高塔,庭院里花木繁盛,池水映出塔尖上的新月,荡出弯弯的倒影。这些想象都来源于别人的描述,那个晚上,他跟着战友出任务,到了礼拜寺时,主教倒在大殿门口,红色条纹的地毯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染透了他的白色长袍。 江予之经历的南域的美丽,总与战乱分割不开,如今有机会观赏未被破坏的风景,自己眼睛又看不到了。 病情的反复让江予之对完全愈合的可能不抱希望,尤其是想起眼前的空洞和模糊,就更沮丧。 “阿木,”江予之停下来,转过头,用声音判断他的位置。 穆容裹紧了大衣,他在地毯上席地而坐,靠在身旁高高的挑柱上。在礼拜寺待了这么久,他还没仔细看过走廊上这些精美的立柱,视线从最远端一点点收回来,翠绿色的柱体像碧玉,四角上嵌着木雕和彩绘,每一个上面的图案都不一样。 穆容专注地看着,都没听到江予之在叫他,等他第三次那样喊他,穆容才反应过来,目光从精致的房檐,落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他眼睛被纱布覆盖,以为自己不在身边,就伸出手在身旁摸索着。 “我在呢,怎么了?” 他起身,把毛毯重新抚平,又盘着腿坐回到地毯上。这次他离江予之更近了些,他下巴靠在轮椅的轮毂上,抬着头,看着江予之。 “我伤得是不是很重?” 他不出所料地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才说:“别怕。” “脑后的肿块消了就恢复了,腿上的伤口消炎了,等它愈合就好。” 他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些善良的话安慰自己,江予之明白,他引以为傲的能力也葬身于那个雪夜,以后端不起枪,跑不动步,等同于一个废人。 “死了算了。”江予之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穆容还是听到了。 他仰起头,像是在看着远方的山丘,穆容跟着看过去,山坡上光秃秃的,几个荒废的民居还留在那,被积雪覆盖。 江予之明明是笑着,可表情无比苍凉和悲痛,他低声说:“死的是我就好了。” 穆容没有问他想要替代的是谁,他只看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在边境的营地看到的是他,从雪夜里救回来的也是他。江予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攥着轮椅皮质的扶手,穆容抬起手,手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 “谁都不可能代替别人的。” 他接着说 :“我会治好你的。” 江予之笑了笑,这话虽然暖心,但他却不敢听,失去了太多,再多拥有一点儿,心里都会不安。 “回去吧,好冷。” 穆容站起来,他推着轮椅,调转了方向返回房间。 江予之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一般说着:“你还是很怕冷。” 穆容愣了愣,他记得那天见面,他就是这样同江予之讲的。 这话像咒语,带着江予之的记忆复苏,听在穆容耳朵里,又像暗号。穆容低下头,一片枯叶落在江予之的发顶,穆容用手拂掉,叶片被风吹着,落在地面上,“走吧。”他笑着说。
第15章 15.暗瞳 不过三五天,江予之的腿伤就好了大半,他急于想试试看自己痊愈到什么程度,趁阿木不注意,总是忍不住从床上下来走走跳跳,有时候动作大了,伤口又会扯开一点儿。阿木又无奈又好笑,一边给江予之上药,一边假装生气,冷着脸不理他。 “下次再这样,就给你绑在床上。” 蘸着药水的棉棒故意用力在伤口的边缘上戳了戳,其实是不疼的,江予之反应慢,等他又把纱布贴好,才知道这是阿木在和他开玩笑,于是憨憨地装委屈:“好疼。” “逞强的时候不是不知道疼的吗,我就该看着你化脓发炎,不管了。” 他把工具整理好,收到储藏柜里,走到手术室的里间,离远了,拉娜就坐在小圆凳上滑了过来。她立起手掌挡着脸,挤着眼睛撅着嘴巴,故作刁难地和江予之抱怨:“他又嘴硬。” “嗯。”江予之笑起来,压低了声音应了一声。 江予之面对拉娜总是冷冰冰的,连笑容都吝啬,拉娜难得被不苟言笑的警察叔叔附和一次,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乱七八糟的话说了好多,最后想到江予之快要痊愈,又忍不住祝贺:“江警官痊愈了之后就不需要和阿木哥哥挤在一个房间了吧,我去把隔壁打扫一下。” 这话说完,拉娜满眼期待地看着江予之,江予之的笑容还留在脸上,不知怎么看起来很是僵硬,他转过头,面向手术室的里间,原本那阵金属工具与瓷盘碰撞的声音停下来,过了快半分钟,才继续响起来。 拉娜都准备拿起扫帚拖把去打扫了,江予之又拉住了她。 “我的伤很难痊愈,还需要阿木医生好好照顾。” 拉娜不理解,除了眼睛上的外伤,江警官看起来没什么不好的,“那还要多久呢?” “要很久吧。” 他不知道怎么让纯真的孩子安心,说来说去,只能重复没有意义的话,像是在哄她,又像在骗自己。 “你走之前都需要他吗?” 江予之愣住了,这下敷衍的话都说不出口。 穆容从里间出来,江予之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刚刚玩笑的轻松。 “雪已经停了,但路要从玉城那边开始清,下午我开车去看看。”说完,他就走出了手术室。 拉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这一边的江予之,察觉出气氛不太对,但又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拉娜问江予之。 “没有,”江予之轻轻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说的是事实。” 卫生所在边境到玉城唯一一条通道上,这里地处峡谷,两边都是高耸的山脉,通行的路就在这一条走廊上,落雪和山坡上滑落的雪都累下来,积雪几乎有一人多高。卫生所没有人力,只能等玉城方面慢慢清道,穆容开车走了一小会儿就折返,再往深处走,车子就要陷进雪里。 他看不到荒原上有任何形迹,看来要彻底恢复这条路的路况,至少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他松了一口气,卫生所的物资足够,本来也不需要担心,穆容知道,自己的庆幸不是来源于此。 穆容舍不得江予之,就算他身上背负着太多重要的意义和使命,穆容都不想他离开。 不仅是因为那一层可有可无的契约关系,也不是那种治好他、想把他当成自己满意的作品收藏起来的恶劣心思,而是因为,江予之的存在,能让穆容感受到自己。 他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小累赘,父母奉献于那些伟大的事业,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偏爱,他就自然地觉得自己也要加入其中,但最后却被告知因为是Omega,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自己人生的最大意义就是不要浪费基因优势,用婚姻体现价值。 为了母亲的遗愿,穆容一一照做了,但实则不认可也不甘心,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来到边境。他不想做一个附着于性别的身体,他想做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是他自己。 他想对江予之好,想和他一起取暖、互相治愈。江予之让穆容觉得在被需要,甚至是,在被爱。 边境的冬天太冷了,雪可以连绵十余天,好不容易天晴,穆容很贪心,他只是想让好天气多停留一会儿。 回到卫生所,穆容脱掉大衣、摘下皮帽,忍不住想起上午拉娜的无心之言,就又心不在焉。他经过走廊,远远就看见江予之站在手术室门口。他当了多年特警,总是站得笔直,此时穿着穆容给他找来的旧衣服,也是挺拔修长的模样。听到这边有声音,就看过来,跟着穆容脚步的转着头。 穆容以为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公路清障的进展,等不及要离开这里、离开自己,虽然明白这对于江予之来说是任务,穆容心里还是失落,并且更加无奈。他步子停下来,默默地离江予之远了一些,贴着走廊另一边的墙壁,想悄悄地走过去。 “阿木。” 江予之听他脚步不停,也不管眼睛什么都看不到,直接迈开步子靠近,脚下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稳。穆容又不放心他,站在那里没动,甚至向江予之的方向抬起了手臂,让他拉住。 “怎么了?”穆容问,想了想,江予之关心的无非是这里什么时候能通路,什么时候能去玉城,就把上午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意外的是,江予之看起来神色平静,没有想象中那么着急。 他拉着穆容的手,把他的手指都攥进手心里,另一只手也一起,握住他冻得冰凉的手,“外面很冷吧?”他说。 在认定了江予之即将离开的前提下,当下的温柔对穆容来说更为残酷,他摇了摇头,手指想抽离出来,又被江予之攥得更紧。 “我的眼睛该换药了。” “昨天才换过。” 手被牢牢握住,穆容走不掉,就抬起头看着江予之。他从没见过江予之的双眼,现下隔着纱布,却好像在与他对视,被他的渴切的眼神吸引,难以逃离。 “你说过,疼的时候要告诉你的。” 穆容没说话,曾经对他说的话,现在听起来多了别的什么意味,他不忍心拒绝,但心里又很委屈。两个人站在走廊里沉默着,片刻后江予之自顾自地转过身,抬起手臂摸索着,沿着墙壁找到手术室的门,慢慢地牵着穆容走进去。穆容拗不过他,就主动拉着他坐在病床上,准备好工具,解开了江予之脑后纱布的结。 江予之仰着头,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挡住了眉眼,穆容用手拨开了低垂的额发,手指下意识地沿着他的眉骨划过去。 眼皮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江予之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穆容,相距如此之近,他的眼神还是空洞,右眼看起来无碍,左眼的眼球已经变成了混沌的灰红色。 他的眼睛很漂亮,闭上的时候是一条长长的、流畅的曲线,睫毛像松叶,顺着眼睑垂下来,显得深情又迷人。睁开之后,又多了几分冷峻,此时眼神没有焦距,因为外伤而形状可怖,更带上了不怒自威的震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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