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房间内灯光亮起,郑知夏拖出行李箱,庆幸自己带的东西不算多,必须带走的一股脑塞进去,无关紧要的就留在房间里,转身时有什么东西从背包中摔出来,他随意瞥了眼,短暂地怔愣了几秒。 是上一次和林霁出来时偷偷买的绿松石手串。 他没有转身,仍旧收拾着手里的东西,只在准备好一切后才将它捡起来,突然很轻地笑了声。 三天其实也够了。 这一刻郑知夏无比虔诚地相信宿命,他和林霁之间似乎从来只有漂亮完美的开始,却从未有过一次好好的,乃至于寻常的道别,十八岁那年林霁默不作声地远走,如今倒是轮到他了。 他们能携手并进,但从无好聚好散。 郑知夏又笑了声,抬头看向窗外模糊成一片的黑暗山峦,有些事情似乎永远只需要那机缘巧合的一念之间,他捏着那串绿松石,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再钝痛,不再眼眶酸涩——此时此刻,林霁似乎还不如窗外摇曳的树影重要。 可真是如此吗? 他想到远在天边,情况紧急的郑渚,和宋白露在电话中压抑的呼吸与哭腔,此时此刻他最缺乏的便是时间,却仍旧花了十秒钟捡起手串,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 最后也只是短促地眨了下眼,忍住一点不知因什么而产生的酸涩。 郑知夏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安静地开门离开,夜色沉沉,他行色匆匆,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飞机落地时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薄雪落下来,冷得万物寂寥,家里的司机早就等候多时,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飞驰狂飙,窗外街景飞快掠过,很快就停在了医院的大门口。 郑知夏在病房门口看见了宋白露,单薄瘦弱的身躯裹着白色的羊绒大衣,脸色几乎要和衣服一般苍白,眼神呆滞地盯着紧闭的房门,郑知夏在电梯口停顿片刻,才尽量平静地朝她走过去。 “怎么样了?” 宋白露抬起眼,泪似乎早已干涸,黑黢黢空洞一片,宛若深不见底的悬崖,郑知夏对上一瞬,便开始红了眼眶,他匆促一眨眼,揽住宋白露的肩。 “您先坐下休息会,”他将嗓音放得极柔和,“要不要喝点水,吃点东西?” “没事,”宋白露很深地吸了口气,“怎么穿得这么少?” “外面不是很冷,”郑知夏笑着说,“我一路跑过来,还挺热的。” 可明明外套上还沾着点消融的霜雪,宋白露碰了碰他的脸,郑知夏竟觉得她的手要更冷。 “要照顾好自己,”宋白露最后只说了这么句,“等下进去看看你爸爸吧。” 那就是暂时没事的意思。 郑知夏隐约松了口气,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年初,二月底那会,”宋白露神色中藏有几分歉疚,“是胰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好做手术,我们都不知道你爸爸还能坚持多久,但总觉得你不应该跟着一起难过伤心。” “……” 郑知夏紧紧咬牙,眼眶很红。 “其实早点知道……说不定更好。” 宋白露却很快很淡地笑了声,说:“这谁能知道呢,但是妈妈和爸爸都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生活,二十多岁,正是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呢。” 郑知夏鼻音很重:“那你还逼着我去相亲。” 走廊中却霎时安静了下来,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悸卷土重来,郑知夏睁着眼,很勉强地勾了勾唇角。 “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吧?” 宋白露转身抱住他,像很多年前抱住从外面蹦蹦跳跳钻进自己怀里的孩子一般。 “他有次说遗憾自己没办法看见你成家立业,”她的手指柔软而冰凉,“所以我也想试试,万一就碰到个喜欢的了呢?后来你不开心,你爸爸也反对,所以就算了。” 郑知夏的额头抵在她肩上,消瘦的皮肉遮不住坚硬的骨骼触感,他低低嗯了声,说:“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宋白露的呼吸依旧是平缓的,她摸了摸郑知夏柔软的发,说:“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爸爸只是随口一说,是我魔怔了。” 事已至此,郑知夏无法责怪他们做的任何选择,只是和宋白露一起在病房外枯等,天色渐渐破晓,病房门终于被推开。 郑渚还在昏迷,他跟在宋白露身边听医生讲话,长篇大论的记都记不住,但中心意思很明显——时间已经不多了,拖得久不过是痛苦增加,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出院享受最后的生活吧。 宋白露听得摇摇欲坠,郑知夏搀着她,嘴唇同样很苍白,等人都走尽,他环顾一圈,终于在满室清冷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其他人都不知道爸爸生病了吗?” 宋白露却没有立即答他,而是起身去关了门,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其实你那次和我吵架,说的也没错。” “什么?” 郑知夏都忘了自己曾和她吵过什么,可电光火石的,他眼睫一颤,难以置信地问:“公司出事了?” “也不算,”宋白露勉强笑了笑,“也是家族企业的老毛病,人人都想自己坐到最上面,你爸生病后精力不足……被钻了空子。” 郑知夏顿时想到了前段时日的插曲,皱着眉问:“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什么?” 宋白露却说:“没事,不重要。或许还能算是件好事。” “郑宏阔真挪用资金了?” 床上传来点动静,话题戛然而止,郑知夏转头,看见郑渚慢慢睁开眼。 “不用担心,”他的声音轻微到几乎无法听清,“……反正也烂得差不多了。” 郑渚的眼神清明,郑知夏便明白这一切都尚在父亲的安排当中,他的视线扫过郑渚瘦到只剩一层皮的手掌,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怎么一个月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郑渚倒还有闲情开玩笑:“上一次哭鼻子是什么时候?我好像记不得了。” “我也不记得,”郑知夏觉得自己的笑容应该很难看,“应该很多年了吧。” “这样啊……是好事。” 郑渚的视线有一瞬的涣散,郑知夏握着他的手,那么冰,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冬天。 宋白露捂着嘴,很克制地哽咽:“你再睡一会吧。” 郑渚艰难地偏头看她,眼神歉然。 “白露啊,我有点不想坚持了,太痛了。” 宋白露只是看着他摇头,可郑渚很坚定,枯槁深陷的眼中有和痛苦并存的温和笑意。 “对不起啊,白露。” 郑知夏沉默着,在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瘦得如同干尸的身躯之间站得宛如肃穆的雕塑,良久之后,他终于动了动嘴唇。 “那就算了吧。” 哭声停滞一瞬,宋白露难以置信地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郑知夏避开她的目光,长久凝视着郑渚深陷的脸颊。 “其实我也希望你们能……快快乐乐,”他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我知道这个病发展到现在,会痛得连昏迷都很困难,吃不下东西,只能靠营养针吊命……太痛苦了。” “还是算了吧。” 郑渚如释重负的表情令他眼眶刺痛,他弯下腰,很轻地拥抱自己的父亲,嗓音突然哽咽。 “我本来以为……还能有很久的。” 郑渚也艰难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对不起,”他轻声说,“知夏,对不起。” 可这有什么对不起的?真要论亏欠,郑知夏自觉此生都无法偿还这几十年的父子之情,但他只是咬紧牙关,吞下每一声的呜咽与呼吸,在长久的拥抱后慢慢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他踉跄着离开,宋白露没有拦他,只是走到郑渚身边,摸了摸他已不再英俊的面容。 “好,”她笑着,滚烫的泪滴落在郑渚唇边,“那我也不留你了。” …… 林霁在七点时起床,微曦的晨光苍白冰冷,他习以为常地坐到窗边处理工作消息,等待郑知夏起床后来敲门,可直到天光大亮太阳高悬,连堆积的邮件都已经处理殆尽,该出现的人依然没有动静。 他终于走出房间,准备去看看郑知夏在干什么,房间门半掩着,冷冷清清的气息透出来,林霁脚步一顿,心头隐约不安。 ——郑知夏消失了。 林霁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视线扫过空荡荡的角落和凌乱的床铺,拨通了郑知夏的电话,等待声冰冷机械地响起,又在到时后自动挂断,他敛着眉目,眼神深深,又拨打了一遍。 依然是无人接听。 他又打电话给酒店前台,得到郑知夏半夜就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消息,道谢间视线扫过垃圾桶,而后倏然顿住。 那是一串绿松石手串,被主人随意地丢进垃圾桶中,和废纸共享一片空间,不起眼到几乎能忽略,林霁静静地垂着眼,慢慢蹲下身,修长如玉的手指拨开垃圾,挑起那串廉价至极的手串。 大概是不小心掉进来的,他想。 郑知夏明明那么宝贝这个,怎么会丢掉呢?
第41章 一别两宽 宋白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窗外下着雪,阳光却很剔透,灰尘漂浮在空气中,散落得漫无目的,行李箱一点点被填满,郑渚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他转过头,看向敞开的散乱衣柜。 “那条白裙子,”他慢吞吞地开口,“也不要啦?” 宋白露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而后很淡地一笑。 “装不下了,算啦。” 她此时尚且算得上平静,分不清是眼泪已经流干,还是早已过了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刻,憔悴的眉眼间神色温柔,站起身为郑渚掖好被角。 “我记得你最喜欢那条裙子,”郑渚握了握他的手,“穿上的时候……像我的爱与美之神。” 宋白露跪坐在窗边,支着下巴温温柔柔地笑:“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多少年前了?” “二十六年。” 郑渚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这么好的太阳……我去你家拜访,你站在花园里浇水,好漂亮……像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蝴蝶翅膀。” 宋白露噗地笑了,眼尾显出几道细纹:“还是那么会夸人。” 郑渚也勾着嘴唇笑,眼睛渐渐合上,她小心翼翼地等了会,伸手轻轻按在爱人胸膛上,心跳微弱,却还算鲜活。 于是宋白露重新开始收拾行李,动作放得很轻,滚轮在木质地板上近乎无声地响动,门扉打开,她站在栏杆旁呼唤在客厅里的郑知夏。 “快上来帮妈妈搬下去。” 郑知夏在和佣人收拾客厅,雪白的防尘罩堆在餐桌上,朦朦胧胧的光和风穿过,轻柔又沉重,如日落时沉静的深湖。 “好,马上来。” 摆在茶几上的手机亮起,新的未读消息无人问津,直到夜幕落下,空荡荡的客厅蒙上幽灵般死寂的防尘布,郑渚已经被佣人抱上车,宋白露站在花园里,最后环顾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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