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容忱和谈敛没有僵持多久,谈敛的母亲来了。她和谈敛的班主任老师一起出现在校门口,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容忱抬起头,从眼前这个和蔼、温婉的女性身上,他看不出一点她去年与江檐生争执时歇斯底里的样子。容忱蹲下去,把手机捡了起来,喊了声“阿姨好”。 “是小忱吧?哎……好久不见。”那女人和班主任打了声招呼,笑着走到容忱面前,似乎是想说些嘘寒问暖的话,但嘴唇蠕动半晌,却只是沉默。 “你是来看以前的老师的么?”女人顿了顿,还是犹豫着开了话题,“不然让谈敛带你去——” “不用了。”容忱把手揣到兜里,极轻地扫了谈敛一眼,“谢谢阿姨。” 女人把谈敛拉到了自己旁边,手指攥着他的校服袖子,也没理会谈敛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有些难看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吃饭了吗?不然阿姨请你吃顿饭吧。” 容忱摇了摇头,感觉时间应该不早了,谈敛的母亲在这儿,他们可能也聊不出什么,便转身准备走,刚迈出去两步,女人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用着和当初问容忱是不是拒绝道歉时相同的语气,只是不再是拧着眉,而是带着一种宽慰的笑意,说:“小忱,帮我谢谢你哥哥。” 容忱僵在原地,被雨淋湿的衣服让他觉得很难受,手脚都泛着一阵刺骨的凉,他打了个寒噤,没有回答。 距离修正了时间的边界感,使得容忱有种错觉,好像他现在不是站在实验中学的门口,而是在一年前的派出所前似的。 他听见女人和他道别,那声音简洁、清晰、无法回避,子弹一样直直地穿过来,在他身上形成一种迟钝的痛感。 他又想起江檐生。江檐生说,你不用道歉。 雨滴在路灯的灯光下被放大,变得密集,它们落在容忱的影子上,烫出一个接着一个的黑色窟窿。 容忱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困得站着都能闭上眼,背的演讲稿也忘得差不多了,索性站在台上自由发挥,说得云里雾里,但又似乎还挺有道理,一群老师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是欣慰地看着他。 容忱下了台,戳在最旁边的位置站好,眯着眼睛想补觉,刚意识飘忽得要睡着了,一旁的人又戳了他一下,跟他咬耳朵:“我听说学校的副校长换了,来了个神经病,一上来就抓纪律。” 容忱睁开眼,醒了:“你在哪儿听说的?” “不知道啊,就一传十十传百,谁知道源头是谁。反正你小心一点,别被抓了当典型案例。”阮雯雯露出一个很鄙夷的表情来,阴阳怪气地说,“我严重怀疑我们这个新上任的副校长有情感缺失,以折磨学生为乐。” “那你可得小心。”容忱吓她,“早恋最容易被抓了。” “容忱!” 容忱一笑,又被她掐了一把,神智也清醒得差不多了,正好拍照的人过来,他心情很好地配合着老师一起拍了几张合照,重新汇入到自己班级的队伍里去,推了推林钟:“晚上出去吃饭?” “行啊,哪儿?” “市中心吧,今晚好像有市集。”容忱想了想,“我要买点东西送人。” “送谁啊,那儿卖的都是手工做的小零食,又不上台面。” 容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送他又不用上台面。” 容忱请了晚自习的假,说林钟不舒服,要送他去医院。老孟一脸怀疑地打量了他们半天,最后还是放他们走了。 市集人很多,有几个生意红火的摊点排的队都分不清到哪儿了,容忱只好作罢,挑了一些别的,就打算拉着林钟先撤,人还没往外走几步,忽然觉得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力度不算小,他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没把前面的人撞倒。 林钟见他神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容忱摇了摇头,直起背,按着林钟的肩膀要继续往前走,那人却好像突然不避讳了,直接从后面用力地拽了他一把,他失去重心,连连后退,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被人抓着衣领不让回头,侧腰腹的位置被接连打了好几拳。 “容忱。”林钟这回看到了,他拧起眉,脸色有点阴,“这不是那个十七号吗?” 林钟平常不正经,正经起来的时候反而显得有几分吓人。谈敛大概是被他唬到了,没再动手,凑到容忱耳边说了句什么,松开手,转身走了。容忱喘了口气,把手里的袋子都交到了林钟手里,示意他在地铁口等自己。 “他干嘛打你?”林钟拦住他,“你俩以前有仇?” “没。”容忱摇了摇头,“在外面等我,实在等不到就先走吧。” “不是,我看他脑子有病。”林钟说,“报警算了。” “刚刚人太多,调监控也看不出来什么的,他能把自己摘出去。”容忱笑了一下,见林钟还是很紧绷的样子,就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吧。” 容忱不同意,林钟也不好自作主张,免得还给人帮倒忙,便拿着东西往人群外挤,等他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容忱了。 容忱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旁边都是树,他看见谈敛靠在那里玩手机,他就明白了。容忱笑了一下,把手揣到了兜里,说:“哦,新调来的副校长你认识啊。” “我也觉得很巧。”谈敛顿了一下,抬起头,“可能连老天也觉得,你不跟我道歉很不好吧?” 容忱觉得闷,便不想再装笑了。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谈敛看了一会儿,谈敛把手机收了起来,站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说:“去年我问你,是不是被拘留,被退学,不能参加高考你也无所谓。你说是。” 他笑起来,声音很大,让容忱想起去年的夏天,又热又燥,暴雨把实验中学门口的一小段路给淹了,当时他就站在那滩水坑里,看着谈敛笑。 “现在呢。”谈敛说,“你也不在乎么?”
第10章 长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于谈敛在容忱的视线里已经变得模糊、不真切,像个他假想出来的敌人,顽固而肆虐,长出一截根深蒂固的腐烂的根。它带来的痛苦声势浩大,又蓄谋已久。 容忱一直觉得,自己不算是那种很出风头的人。 但可能就跟一山容不下二虎一个道理一样,一所学校也容不下两个天才。 几分相似的样貌,擅长的领域与相关成绩,授课老师的评价,几乎同时拿下的同一个比赛的同一张奖状以及过往重合的学习经历,甚至连在出于兴趣而参加的篮球队中担当的位置都几乎是一模一样,谈敛还比他小一岁,严格意义上甚至比他要更有天赋一些。但学校还是把一些资源优先给了容忱选择,理由是他高三,他更需要。 容忱也并不理解,自己拒绝的几个学校的面试机会最后也没有给到谈敛,老师、同学喜欢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并评出优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恶意往往是没有源头的一捧灰,很轻,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形态、一个归属的地方,风一吹,它们就自觉地分散到各地,像慢性疾病一样长期潜伏,不声不响,直到缓慢地蚕食掉被憎恨的对象。 表白墙上莫名其妙出现的“爆料”,公告栏上别人“无意”画花的名字与照片,老师若有似无的试探,甚至是同学间的交流也在逐渐变味,他找不到源头,像在森林里迷了路,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光景。 消息可以沉淀,舆论可以停歇,但容忱却不得不承认,他在害怕,害怕爆料的那个人真的知道些什么,而这些东西将会影响到江檐生,或者,传进程心心的耳朵里。 谈敛在高考的两天前找到他。那时候他们刚刚放假,学校里到处都是用行李箱拖着书往回搬的学生,还有来接他们的家长。因为江檐生出差,容忱是一个人清好的东西,再到门口让李叔帮忙拿上车。 雨下得太大,雨伞都被吹得往上翻,他实在是懒得去管,干脆就把伞收了,顶着雨把最后几本书放到背包里,快步往外走。 谈敛像是等了很久,他准确地在他经过的瞬间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回一拉。容忱退无可退,几乎是被迫踩进了那滩水坑,溅起的污水让他的裤腿脏得一塌糊涂。 他没什么耐心地皱了皱眉,却在认清谈敛的长相时愣了一下。 确实有些相像,也难怪会有老师把他们放在一起对比。 “学长。”谈敛说,“我拍到一些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看?” 容忱在看到他的表情的时候就清楚,谈敛不是来威胁他的,他只是在宣告一件事情,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他和江檐生在一起。就像一个提前看到了剧本的小偷,谈敛身上有种卑劣的炫耀感。 “你想说什么?”容忱咬了下后槽牙,说,“你应该不是为了从我这得到什么吧。” “没什么,毕竟你要高考了嘛,学校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等到你上了大学再公开……是不是有点太晚了?没意思。”谈敛笑起来,雨水打到他的手机屏幕上,照片里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是照片里另一个人,我觉得还挺好玩的,我还有点兴趣,好像是那个新闻里说过的什么……江什么来着?他长得还挺不错,不然你介绍一下,让我们认识一下,反正——” 容忱把背包砸在了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停顿,紧跟着就挥了一拳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脸上。他拖着因为灌了水而变重的步伐往前走了两步,攥着谈敛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谈敛的笑意似乎更浓,他往前倾了一点,声音很低,“我们俩不是很像嘛。” 容忱的脑子里传来嗡的一声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谈敛推到了地上,污水溅到了对方的脸上,容忱剧烈地喘着气,前所未有的愤怒操控着他的手臂不断落下。被几个路过的同学拉开时,他仍然怒目而视,好像要生生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谈敛被揍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人群中有认识他们两个的,惊呼了一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不要冲动,这么重要的时候别动气云云。 容忱只觉得很吵,脑子里也吵,耳边也吵,一直在嗡嗡嗡地乱叫,他只记得在警车来的时候,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给我的紧急联系人打电话。” 容忱的家校联系本上只填了两个手机号,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就是江檐生的。他以为还有程心心的,但忘记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填了,因为这个很小的、他甚至不会往心里去的疏忽,还在外地出差,连合同都没签完的江檐生就被派出所的电话叫了回来。 那段时间江檐生就一直在连轴转了,程心心很担心他的眼睛,还嘱咐容忱平时记得监督他好好吃饭睡觉。容忱当时坐在派出所里,看见江檐生风尘仆仆地进来,心想他真他妈监督得到位,直接给人画蛇添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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