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丁见月一边说一边对着自己的手呵了口气,十一月的香港或许不会下雪,但海风顺着街道吹到身上时仍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令关节也冻结僵硬,“其实算不上急事……就怕讲出来你要笑话我。” 在韩江雪的经验里,这么开头的话题通常不会太轻松。他思索几秒,回应道:“一家人,你即管说。” 然而丁见月接下来的话题却似乎有些跑偏了。 “二哥,丁家那些事你应该多少听过吧?”她问。 同样是富贵人家,丁家的八卦向来不比许家的少,只不过丁家这边多是些感情八卦,比如今日三房太太又和大太太争起来了,明日二房长子又有了新欢,诸如此类。而许家到没有那么多鸡零狗碎的传言,但次次都能有些大新闻,比如是绑架,比如风水秘术,既满足了民众的猎奇心理,又让报社能大做文章,轻易就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算略有耳闻。”韩江雪如实回答。 大概是觉得他这个留了一丝情面的答案有些好笑,丁见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接着她开口道:“二哥,虽然我们两个不算太熟,但偶尔望着你,我会觉得你同我大家姐好似。” 丁见月基本没有提起过家里人,她和阿鬼结婚后,更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丁家三小姐和家里闹掰了,所以也识趣地不去打探有关的事情。眼下丁见月少见地主动提起丁家,韩江雪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大家姐”指的是谁。 “抛去她是大太太的长女这个身份,大家姐自己本身就十分有能力,也很有野心,所以,我老豆才会同意让她打理部分家族生意。她也没有辜负希望。”丁见月的说话声越来越轻,她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太久没有去回想家里人,以至于骤然说起这些事时感到了有些恍惚。 “你家姐是个了不起的人。”韩江雪附和了一句。 尽管他这句话里多少有些客套的成分,但丁家长女丁见文确实是个非常有商业头脑的人,这件事情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毕竟,能把交到手上时连续几年亏损超过千万的生意在三年内扭转盈亏,甚至之后一直稳步向好发展,这件事绝不可能只是靠运气能实现的。 再说句难听的,像丁家那么重男轻女的家庭,能让一个女性接管生意,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丁见文的能力。 丁见月又笑了一声,但听不出她的笑背后是高兴还是嘲讽。她说:“我跟大家姐岁数差得太多了,而且她一直很忙,所以我们其实并不是很熟。不过这么多年,我很清楚她的为人。 “她很理智,也很不理智。怎么说呢?她决定好的事情绝对不容许他人置喙,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做的选择对于丁家来说,都是最好、最正确的,因为她习惯了永远将丁家的荣誉视作自己的荣誉,为此,她可以牺牲很多东西,感情、伦理、道德。” 韩江雪意识到丁见月话里有话。 “你恨她?”他试探了一句。 “不恨,”丁见月回答得干净利落,“我说了,我们不熟,要不是都姓丁,几乎就是陌生人。感情本就不深,谈何到恨这个程度。” “所以我和你家姐很相似?”韩江雪又问。 这回他大概踩在点子上了,丁见月没说话,而是盯着他看了会儿,接着才开口道:“有一点你们不同,大家姐是完全理性的人,感情从来不会改变她用理性做下的决定。二哥,你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江雪终于知道丁见月来找他是为什么了。 “阿谦现在没有危险,你应该也收到过他的回信了。”韩江雪回应道。 “我知道,二哥,但请你谅解,我没法这么坐着干等,什么都不做更让我焦虑,”丁见月停顿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他在大陆就一定安全吗?如果这次的事情最终没法他们的想法解决,他还能回来吗?” 眼下的局势摆明了是一场零和博弈,没有任何可能出现皆大欢喜的结局。阿鬼虽然从缅甸的事情里脱身,但也不过是陷入了更大的乱流。 韩江雪沉默了片刻,反问:“有谁跟你说什么了?”丁见月没理由知道这么多,阿鬼也不可能会跟她讲,所以肯定有别的人向她透露了消息。 然而丁见月却摇了摇头,用略带一丝无奈的语气戏谑:“二哥,我好歹也是在丁家长大的,你未免有些太看不起我了。”此时此刻她的语气倒是和阿鬼讽刺人的时候十足十的像。 她虽然年轻,才二十出头,但生长于丁家这个染缸里,丁见月从来都不是天真无知的金丝雀。她见过太多的勾心斗角,争名夺利,深知人的欲望能恶劣低俗到什么程度,更知道感情和血缘在利益面前亦可变得不值一提。 其实,最早的时候,丁见月也不理解为什么身边的人好似总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什么都要争,争钱、争权、争脸面,甚至连宠爱也要争一份。她看着那些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豪门太太和大老板撕破脸皮,用最恶毒的字眼互相辱骂,用最下流的手段构陷彼此,只觉得人再高级也不过还是动物。 她想,到底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呢? 后来她发现除了是扎根在人性深处的贪婪作祟以外,“争”这件事是有许多身不由己。 命大概就是这样,不能不去争。尽管争到最后亦可能什么都没有,但不去争就一定什么都没有,甚至还要连命都保不住。 穷人是这样,富人也是这样。 唯有命运对所有人似乎都一视同仁。 “二哥,你同阿谦这么多年兄弟,如果只是你和他之间的抉择,我肯定信你会无条件保阿谦,”丁见月看着韩江雪,眼神沉稳,没有任何躲闪,“可二哥,阿谦同万径之间选,你不可能舍得万径的吧?” 丁见月知道韩江雪和阿鬼是十几年过命的交情,两人对待彼此也绝对真心,可人心只有一颗,都是肉长的,又怎么可能没有偏爱? 场面一时陷入无言。 沉默中,丁见月看向桌对面的韩江雪,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认识以来,自己第一次这么认真且直接地打量对方。这位如今香港黑社会当之无愧的龙头并没有时刻摆出呼风唤雨的气势,也没有装扮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丁见月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些可笑,但某个瞬间她觉得她从韩江雪身上看到的只有疲惫和脆弱。就和普罗大众四处奔波,疲于生计一样,韩江雪身上也有一种因活着而留下的疲惫。 “Elizabeth,我不是神仙,不能保证任何事都能如我所愿,也如你所愿,但有一件事我非常肯定,”良久,韩江雪回答道,“你想要阿谦安全回来就只能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现在改变立场对你我都毫无好处。” 丁见月低头想了会儿。可能是几分钟,可能还不到一分钟,就在她正要开口时,忽然听见韩江雪说:“啊——差点忘了,有东西要给你。”紧接着那人从钱包里掏出什么递过来,她定睛一看,是一块用金链子串起来的翡翠吊坠。 圆形的翡翠呈现出一种饱满而不浑浊的绿色,颜色浑然天成,像是从石头深处涌出来一样带着奇妙的光泽,显得晶莹剔透。即使她对珠宝玉石没有多少研究,并不能像那些内行藏家一样熟练地分辨出好坏贵贱,但眼前这块玉哪怕是她这个外行人也能一看看出好来。 丁见月接过翡翠吊坠,只觉得一股淡淡的凉意散发出来,传递到皮肤上。 “缅甸老坑的好东西,”那人言简意赅地说道,“阿谦托我转交给你。” 她盯着吊坠看了半天,说:“二哥,不用骗我了……这是你挑的吧?阿谦他才不懂这些。” 被识破的韩江雪没有窘迫,而是坦然地承认了,说:“你就当是我给你的礼物,或者给孩子的礼物,都行。” “二哥,一个人要解决这么麻烦的事很累的,或许我能帮你?”丁见月收下了吊坠,转而说道,“不用觉得亏欠我,或者是连累我。你也讲了,一家人,就当为了我也是为了阿谦,为了你。” 韩江雪盯着丁见月,半晌,无奈地笑了一声,但笑意中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说:“任家谦哪里来的福气,将你从丁家拐跑了。” 手机响了,打断了两人间稍微缓和的气氛。 丁见月看见韩江雪接起电话,几秒后,脸上出现了一丝焦急和担忧。 “你乖乖等着,别乱跑。”只听他对着手机说了这么句话,接着便挂断了来电。 “Sorry,有些事,先走了。你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的。要是还没吃晚饭,就随便吃点再走,反正账记在我名下。”韩江雪一边对丁见月说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外套就要走。正好侍应经过,他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对方,指了指丁见月手边一动未动的水,说:“唔该,换壶热水。” 作者有话说: 家姐:亲姐姐 唔该:不好意思麻烦一下 说来,能看出本文的章节标题都有些什么歌吗?
第八十三章 | 83. 佛曰不可说 【酒醉与心碎心碎,沟起污烟一片】 斜风细雨吹过夜半的维港岸边。其实香港真的没那么热闹,夜晚十二点后,除了像兰桂坊那样的声色地段以外,大多数地方都已熄灯关门,隐入夜色。 韩江雪沿着无人海岸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蹲在围栏边上缩成一团的万径——幸好现在四下无人,不然这个奇怪行为一定引起民众围观。 他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快步走到万径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对方名字,然后眼看着那一团人抬起头来。 这时韩江雪才发现这家伙怀里还抱着一瓶酒。 他皱着眉等了会儿,发现万径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便一把夺过了那瓶几乎只剩个底的烈酒,然后伸手说:“起来了,不然一阵要落大雨。” 蹲在地上的万径已然醉得不轻,连视线都难以聚焦。他盯着眼前的韩江雪看了会儿,被酒精麻痹的脑子缓慢转动,终于处理完了刚刚入耳的话,于是握住了那人伸向自己的手。 那只手稳而有力地拉着他,要把他拽起来,可万径却不胜酒力地觉得头晕目眩。他握着韩江雪的手,放任自己摇晃着倒进对方的怀里。 韩江雪接住了万径。 海风吹得那人的脸和手都冰凉。 “乜回事?不是说有事吗?你的事情就是喝酒?”韩江雪快要记不清这是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第几次这么质问万径了,原本他也没想生气,但看着那人醉成这样,他忽地生出有一丝后怕,以至于越说越生气,“明知自己不能喝还喝这么多,找死啊?万一你跌入海里我怎么捞你?”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抱着他,脑袋在他颈间蹭来蹭去。 “就不能让我少担心点吗?”韩江雪摸摸万径的脸颊,继续说道。他不知道万径到底有没有在听,又听不听得进去,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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