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便吧。”韩江雪回答道。 Mary点起了烟,带着薄荷气味的烟雾在火光中升腾。她停顿了片刻,又问说:“我听阿鬼讲,等陈孝平出殡下葬后,你就要离开香港了?” “他怎么乜都同你讲。”韩江雪的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要走的事没告诉万径?”Mary又问,“他现在两日不见你都不行,你还敢把他扔下,话走就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一会儿,接着韩江雪开口:“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顶多两三年。再说了,我也有别的事要做的,难不成真的寸步不离陪他一辈子啊?况且他以后也要走的,无论是成家立业,还是做什么别的。” 这回轮到Mary无言以对,许久,只听她略带嫌弃地说:“随便吧,搞不懂你们男的是怎么想的。” 说完她站起身,看上去是准备走了。 临走前Mary又看了韩江雪一眼,说:“至少走之前抽空再去关心一下小朋友吧,死人哪有活人重要。”然后她也不等韩江雪回答,扭头离开了。 Mary走后,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还戴着手套。只见他从外头搬进来一个花圈,接着走到韩江雪面前,开口道:“二哥,老板在海外谈生意,惊闻讣告,无法抽空亲自回来凭吊,因此派我送上花圈,以表对令尊离世之慰问。斯人已逝,切勿过于伤感。生活还要继续的。” 韩江雪同他握了握手,说了些感谢的话,随后便目送这人完成任务般离开了 像这样的情况这几日并不少见,陈孝平的身份敏感,有不少人物出于各种原因不方便亲自到场,便都会派人送来花圈。但可想而知,就连花圈也都是不署名的,搞得阵仗十分神秘。 就这么迎来送往,转眼到了出殡的日子。 韩江雪换上了身全黑的西装,只有胸前领巾的口袋别了一朵白纸花。不过最近雨下得太多了,就连几分钟前还又下了一场急雨,本该是蓬松散开的纸花花瓣受了潮,蔫蔫地皱在一起。 但大概也不会有人来关注这一点。 今日前来吊唁的人比平时少了些,加上此时是正中午,灵堂内更是空无一人。韩江雪难得闲下来,坐到了灵堂内的椅子上,看向陈孝平的遗照。 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就像世界停止转动了一样。韩江雪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通常来说,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但现在他每吸一口气,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仿佛有根针扎在里面,把他前胸后背都贯穿了似的。可他像是上瘾了一样,越发用力地呼吸起来,感受着胸腔像是在被撕裂一样地痛楚,抓住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可还是在某个瞬间,他感到一种什么都没能抓住的落寞,就连他也像坠入虚空,无论如何拼命挣扎,也无法使力改变任何事情。 那一夜枪响的瞬间,有非常短暂的一秒韩江雪是后悔的。后悔的感觉那么明显,以至于哪怕只是半秒不到,他也无法否认其确实存在过。 他想,就这么结束了吗?他这二十几年就要这么轻飘飘地落地了吗?不如算了吧。 现在想来,韩江雪觉得自己对于自己的了解还是比较客观的。他一早就猜到自己会心软,可又很清楚,如果不杀陈孝平,他就永远没有办法从过去逃离。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把杀陈孝平这最关键的一步交给别人来做,给一个绝对不会对陈孝平心软的人。 韩江雪想得很多,也想了很久。 直到陈孝平遗照上的面容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哭了。 他一低头,眼泪“啪嗒”滴在了西裤上,洇出一块圆形的深色水痕。韩江雪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听见有人说:“先去吃饭吧,我帮你看着,有人再叫你。” 阿鬼坐到了他身旁的座位上,仿佛没看见他在哭,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像是在安慰他。 “中午饭好食吗?”韩江雪狗不搭八地问了句。 “盘青菜生到好似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一样。”阿鬼回答道,眼看着韩江雪因为这句话笑了一下,他也笑了,又开口劝说,“去吧,好过无得食。” 下午出殡的时间比原定的稍微迟了一点,不过幸好,没什么大影响。 其实不来一趟殡仪馆真的都不知道,每天死的人竟然不少,就连出殡都要排队,从早上殡仪馆开门,到晚上关门,每个时段都已经排好了要出殡的是谁,插不了队。 有八卦小报的记者一早就打听到了陈孝平出殡的时间和地点,在灵车抵达前,就已经有人围在殡仪馆门口和街对面,等着拍摄这位生前无比风光的黑社会龙头在人世间的最后身影。 过了今天,尘归尘,土归土。 “要不要赶人?”阿鬼在旁边问了一句。 韩江雪沉默片刻,说:“算了,人家都讲了,文明追悼,切勿打闹。一个死人而已,他们爱拍就拍吧。” 抬起灵柩前,韩江雪作为陈孝平的儿子按惯例是要最后再祭拜一次的。 阿鬼看着那人双膝跪倒在蒲团上,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冲陈孝平的棺材和遗像深深地叩了一个头。然后有整整三十秒,韩江雪都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伏在地上,没人能窥见他脸上的表情。 三十秒后,韩江雪站起身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只见他走到停放灵柩的长桌前,伸手搭上已经合拢的棺材盖,淡淡地说:“可以了,走吧。”
第三十九章 | 39. 离港 【一些事物瞬息万变,一些事物亘古不变。】 机场内人来人往,喧闹中有快乐也有悲伤,有分离也有重逢。 阿鬼一路把韩江雪送到了安检口,一旁的牌子上写着“安全检查,送客止步”。再前面的路他也陪不了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麻烦得闲多照顾一下万径。”韩江雪叮嘱道。 “又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阿鬼语气嫌弃,但却没有拒绝。只见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嗱,走吧。抓紧时间,不要误机。” 韩江雪轻巧地接过信封,说谢了。 “仲有,提前预祝你生日快乐。”阿鬼补充道。 “哈——噉礼物呢?”某人摊开手,摆出一副快拿来的姿势。 “我帮你带仔,就当是礼物了。”阿鬼一边回答一边面无表情地打了韩江雪手掌心一下,将对方的手打下去。 韩江雪“啧”地甩甩手,评价道:“孤寒。” “还有个东西给你。”阿鬼说着又拿出一副眼镜。 那副眼镜镜片方圆,形状狭长,没有边框,镜脚是金色的。 韩江雪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副眼镜,半晌他笑着拿走眼镜戴上,伸手推了推,问阿鬼:“如何?” 阿鬼认真地端详韩江雪片刻,接着摇摇头,说:“戴眼镜不适合你。” “我也觉得。”话虽这么说,但韩江雪拿下眼镜后还是将其贴身挂到了领口上。 “得了,滚蛋喇你,”阿鬼催促,“有迟到就要赶不上飞机了。” 万径觉得奇怪。他这几日明明已经睡得够久了,醒来时却还是觉得眼皮重若千钧,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这种感觉让他又想起那晚失去意识前的事情。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没有任何异样,哪怕去照镜子,也看不出丝毫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万径觉得,那天自己肯定被什么扎到了,不然不可能晕过去。 但比起身体上的怪异,万径更在乎韩江雪去了哪里?除了他刚醒来的那天,韩江雪来病房看望过他以外,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人的影子。倒是水果依旧日日送到他的病房里。 他问Mary,Mary回答说陈孝平死了,韩江雪在忙着准备后事。 “他的身体没问题吗?”万径问道。即使他已经知道中枪时韩江雪穿着防弹衣,但还是忍不住产生怀疑。 “你放心啦,弟弟。这对你老豆来讲都是小伤了,”Mary在光明正大地偷吃葡萄,只听他边吃边说,“反倒是你,要安心养伤,懂吗?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可万径想不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外伤,何来的养伤需求,还非要住在医院。 开门声让万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瞬间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期待,然而来的人却依旧不是韩江雪。 佐治推门而入,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啧”了一声。 尽管上次绑架对方时他亦在场,但由于黑灯瞎火,外加心情烦躁,因此当时的佐治并没有留意韩江雪这个样子到底是何模样,直到这次,他终于有空认真看看。 这应该算他和万径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是?”病床上的人望着他露出一副疑惑又略带警惕的神情。 “猜猜?”佐治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反问。 这人说话的声调和语气让万径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他简单地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眼,总觉得对方大概也是黑社会之流。 见他不说话,佐治挑挑眉,又问:“想唔想知道韩江雪系边度啊?” 万径对这人本能地不太喜欢,连带着对他说的话也持怀疑态度。然而对方抛出来的饵料十分诱人,于是思虑片刻后,万径姑且点头,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佐治见状,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他朝床上的人招招手,然后凑到万径耳边,轻飘飘地说道:“韩江雪他啊,他走了,不要你啰。” 身旁的人明显地愣了愣,他装出同情的样子拍拍对方的肩膀。 “你放屁。”万径很快回过神来。 “侄仔,叔叔我骗你做乜咧?” 万径翻身下床,大概是起得太急了,站起来的瞬间他只觉得血液冲上大脑,眼前猛地陷入一片黑暗。大概过了几秒,那种晕眩的感觉终于缓了过来,视线也慢慢恢复,正当万径要走向病房门口时,Mary刚好从外面进来。 她一把拦住万径,问说:“去哪里?唔好乱跑。” “我找韩江雪。”万径甩下几个字,仍一意孤行。 Mary闻言,又看见站在一旁一副准备看戏模样的佐治,立刻就明白是这家伙搞得鬼,对着佐治就骂了一句:“佐治,我叼你老味。”然后再次拦住了越过她往外走的万径。 她这个反常的举动反而从侧面应证了佐治的话。万径试图挣脱Mary的拦截,但或许是这段时日的长时间卧床的原因,又或者是Mary本身就力气不小,此刻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竟没能一下挣开对方握着他手腕的手。 “万径,你听话。”Mary一边动手一边进行口头劝说,可惜收效甚微,甚至起了反效果。 “听话?你给我个理由到底为了什么要听话?”万径在人前向来都表现得内敛寡言,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尖锐的反抗情绪,“为了方便韩江雪瞒着我离开?为了方便他把我扔下?别人都知道,凭什么我就不能知道?我不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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