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大厦顶层公寓的窗边,偌大的玻璃窗外是夜色中灯火璀璨的维港。 经济飞速发展,城市也总是一年一变,甚至每天醒来,都能看到与昨日不同的街景——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粉刷一新的墙面,透净的玻璃橱窗,连来往的人都是不重样的。 但不知从几时起,香港就很少变了。 “Daddy,你咁夜仲唔训觉咩?”孩子稚嫩的声音让他回过神,陈孝平转头,看见韩江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客厅。 这个孩子从小就多病,性格却格外乖巧,似乎生来懂事,不仅从来不闹脾气,连生病难受了都会忍着,很少流眼泪。此刻他虽然嘴上是来关心父亲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的,但撒娇的心思又如何能瞒得过陈孝平。 陈孝平招招手,示意韩江雪到自己身边。后者听话地小跑过来,他摸摸孩子的脑袋,接着蹲下将韩江雪抱起来,指着窗外的香港,问:“好睇吗?” 年幼的韩江雪睁着一双朦胧的睡眼看向那片繁华夜景,半晌,说:“好睇。” 作者有话说: 唔好:不要 搏命:拼命 你咁夜仲唔训觉咩: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吗? 好睇:好看
第三十六章 | 36. 太阳照常升起 【The Sun Also Rises】 曾礼义转头,看向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呼吸的陈孝平。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可此刻,内心却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感。他放下手里的枪,颓然地坐到了沙发上,将脸埋进掌心。 一九六六年,他的亲哥哥曾礼仁二十二岁,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份巡警的工作。 那时候做警察很辛苦,非但工资不高,还会有生命危险,可即便如此,因有稳定的收入,这份工作仍然是让人趋之若鹜。 曾礼仁见过同事为了赚更多钱,会向街坊摊贩强收费用,警帽摘下来,反转递出去,都不用说话,硬币钞票就会自觉被投入。他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种行为,哪怕自己也穷得叮当作响,甚至还要供弟弟读书上学,却仍不屑于赚这些不义之财。同事因他不肯同流合污,都有意排斥他,私底下讲他傻,说他这么干一辈子都死都是赚不到钱的,曾礼仁都只当听不见,恪守警察本分,履行警察义务。 曾礼义不上学的时候就在街上游荡,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巡警是如何向摊贩索要钱财的,他自然不会不清楚。即使知道以亲哥那样的性格是绝无可能做出同样的事情,曾礼义仍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埋怨过哥哥,觉得对方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变通。 既然人人如此,一个人坚持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如果这笔额外的“收入”能让家里条件变好一些,大家都不用那么累。 结果,他被哥哥当场教训了一通,曾礼仁训斥他说贫贱不能移,穷不可怕,至怕人心变脏了。 曾礼义心里并不十分认同这个说法,但他敬重哥哥长兄如父,在这个破碎的家庭里早早承担了支撑家庭的责任,因此有眼色地闭了嘴,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他想,或许之后哥哥会自己想通。 只可惜,仅仅不到三个月后,曾礼仁便因公殉职。 警方对外公开的原因是黑社会寻仇,然而曾礼义私下探听到,是那日同哥哥一起巡街的同事因收保护费和当地的社团起了冲突,他哥为了救人,被当场砍死,连枪都没来得及拔,而那个同事则趁乱逃跑,任由搭档落入一群古惑仔的包围中。 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杀人的没有付出代价,逃跑的也没受到惩处,只有他哥哥被砍得不成人样的尸体证明一场谋杀确实发生过。 若非如此,曾礼义不会去做警察。 五年后,他亲手抓住了当年杀害他亲哥的其中一人,从对方嘴里他终于得知了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新义安,陈孝平。 可惜,那一年的陈孝平已经踩着尸体当上了新义安的话事人,曾礼义一介刚入警队没几年的小警员,连大任务都尚未执行过几次,又谈何撼动这个与罪恶共生的怪物? 警笛声隐隐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回忆,曾礼义收拾好情绪,看向一旁似乎是相拥着昏过去的两人。 韩江雪的背上有一片血迹,看起来情况并不好。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一群警察冲进会客厅,见到他坐在沙发上,问说:“Sir,你冇事吧?” 曾礼义摆摆手,对赶到现场的同事说:“无事,先call白车。” 阿鬼从车上下来时,陈孝平的住处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警灯在夜色里旋转,价值上亿的豪宅现在由警察把守,黑黄相间的封锁线隔绝了其它闲杂人等的进入。而除了警察,警戒线外还围了大批的记者。 毕竟能住在这里的人全都非富即贵,警察半夜三更用如此大阵仗包围封锁这栋豪宅,哪怕不知道房子主人是何方人物,必然也是个大新闻。闻讯而来的记者们仿佛闻到了生肉血腥味的恶狼,彼此拥挤着,长枪短炮在夜色里不停地闪烁亮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夹在警察的喝止中传开来。 陈孝平的尸体已罩上白布运去了医院,警方此刻正忙着在豪宅内进行搜查,试图找出相关的犯罪证据,而阿鬼的到来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负责看门的警员认得他,一见他出现,立刻便站出来拦住去路,不让他进入房子。各路记者凭职业敏感,觉察出阿鬼的身份或许很重要,手里的快门顿时摁个不停。 负责维护现场秩序的警员屡次制止无果后,见状干脆狐假虎威了一把,直言道:“黑社会大佬来的,拍啊?继续拍啊?” 此话一出,周围忽然安静,记者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拍照的动作,噤若寒蝉地立在原地。 阿鬼不关心记者的事情,他被拦住也没有说什么,直接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曾警司,”他对那头开口说道,“讲好嘅事,唔好唔记得。” 然后他将手机递到警员耳边,对方半信半疑地凑过去,几秒钟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阿鬼见状,挂断了电话,接着再次拉起警戒线弯腰钻了过去。 这次没有人来阻拦他。 这栋位于深水湾山道上的豪宅买来的时候就是带装修的,从里到外都秉持着同样的巴洛克风格,无论是房间还是客厅,每个细节都洋溢着繁复华丽的气息,让人仅用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的财富和权势。 阿鬼径直穿过前厅,走上三楼。他的到来引起在场其他警员的注意,他们纷纷向他投来警惕而异样的眼光,却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人说话。 三楼的走廊深处有一扇朱红的双开大门,明显是中式风格,与走廊的拱形穹顶和镀金的踢脚线格格不入。阿鬼推开那扇木质的大门,里面的空间被打造成一个佛堂,正中的神台上并排放着两个牌位,地上则孤零零地摆着一个蒲团,而牌位前的香炉里密密麻麻地插着烧剩的香脚。 那两个牌位一个写陈门堂上历代祖先,另一个写的是韩氏。其中,韩家的牌位前除了香炉,还放着一个玉盒,阿鬼伸手将盒子拿起时,惊奇地发现盒子入手并没有想象般的冰凉彻骨,反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触感,细腻柔软,像是有油脂附着在面上流动似的。 哪怕再不识货的人也该知道这个盒子造价不菲,可大概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可能价值连城的玉盒,却被陈孝平用来装骨灰。 “要不要将陈孝平的骨灰也给你们送过去?”曾礼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阿鬼恰好有些走神,没听到对方接近的动静,被乍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捧着骨灰盒的手都紧了紧,只不过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流露出来。 几秒后,他缓过神,转身看着曾礼义说:“得啊,不过我倒是不知道警察现时上赶着兼做送殡业务。揾食艰难喔。” 他们自然都不是认真的,作为警察和黑社会,两人身份天然对立,他们只不过是抓住一切机会恶心对方罢了。何况新义安也绝对不可能允许O记火化陈孝平的尸体——把前任话事人的后事交给警察处理,这消息传出去实在丢面。 “牌位不拿?”曾礼义眼看阿鬼只拿了一个骨灰盒就要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道。 “‘牌位而已,再刻就好了。’二哥原话。”阿鬼实力展现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去,中途路过陈孝平生前住的卧室。 这间卧房自然也是繁复的巴洛克风格,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房间里的东西实际并不多。警员正在里面忙着搜集证物,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翻出来一件件排列好摆到了地上,打眼看去,除了日常用品,完全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物件。 韩江雪也不是傻子,他既然敢让陈孝平死在这里,就肯定料到了警察会借机搜屋,而这栋豪宅里根本就不会有能撼动新义安的证据。 就算曾经有,估计也早早就被转移走了。 曾礼义不可能不明白这件事,但戏还是要做全套,不然容易引起怀疑。 阿鬼在那些证物上扫了眼,视线忽然被角落一个用布包起来的盒型吸引住。他脚步一顿,走进房间拿起那个不起眼的盒子,打开了包裹在外面的布。 警员不满地停下手里的工作,瞪着这个擅自闯入的黑社会分子,但看在曾礼义都还没出言阻止的份上,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布其实是一张薄被,被子的一个角上有用针线绣成的“韩江雪”三字,针脚整齐细致,一看就更像是出自妇人之手。而里面被裹着的是个平平无奇的盒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天鹅绒的表面铺着灰尘,摸上去涩涩的,但除了尘,没有别的污渍。 “又乜嚟噶?”曾礼义八卦到底。 “不知道。”阿鬼如实回答。 “开来看看?” 挂在盒子上的旧式锁头早就不牢靠了,阿鬼当着曾礼义的面,用了不到三秒就撬开了锁。 盒子里放着一张纸、一把剪刀和一截脐带。 纸是出生证明,能看出是被好好保管的,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了,纸张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发黄,变得松脆。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写的是韩江雪,旁边有出生年月日,精确到几时几分,落款处是一个红色的脚印,代替了签名。 曾礼义凑过来看了眼,说:“……陈孝平竟然是个念旧的人。” 阿鬼没有评价,只是开口说:“快天光了,曾Sir辛苦一晚,早点回家休息吧。” 所有爱恨,所有筹谋,所有恩怨,都在这个漫漫长夜迎来终结。 今天,太阳会照常升起,香港依旧是那个香港。 作者有话说: 乜嚟噶:什么来的? 天光:天亮 从二十六章到这章写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同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很早就想尝试这种写法,把一段相对短的时间夸张地拉长放大,尽可能地描写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很多事情,感觉会很有趣也很有挑战,于是拖到这个故事终于付诸行动。虽然过程相当折磨,但还是尽我所能地埋头苦写了,主观来看的话最后效果大概是差强人意,不过真正为这段剧情画上句号的那个瞬间的的确确非常有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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