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琅:“去哪的?” 老人:“很远很远,应该是我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池琅:“那你家人呢?”他揶揄道:“听我家红姐说,你们那个年代应该结婚挺早的吧,所以‘儿子’在梦里是真的?” 老人:“都留下了。” 池琅:“为什么不一起带出去?” 老人摸了摸帽子,将它换了个角度,盖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小伢子懂什么,那个年代都是出去做大事的,哪能想带就带。” “我是不懂。”池琅道:“但我知道,我如果出去挣大钱,至少要把我们家红姐带上。” “红姐是谁?”老人道。 “我的半个妈,就她真心对我。”池琅蹬飞了一个小石子,嘀咕道:“我妈走得早,我连她面都没见过,是红姐带我长大的。” 漆黑朦胧的月夜大概有种魔力,可以让人放下防备心,也可以让人莫名坦诚地说出心里的那些小秘密。或许对于坐在这里的他们来说,身为陌生人的彼此就像个可以随便倾诉的树洞,将那些奇怪的小心思与回忆塞进去,变成尘封的盒子。 “哦……”老人道:“那她应该对你很好。” 池琅:“很好很好,她是对我最好的。” “真好。”老人轻轻地道。
第21章 两个人皆陷入了沉默,被夏季夜里的蝉鸣安抚得平静下来。直到池琅接着刚才的话道:“然后呢?你挣完……做完大事回来了吗?” 老人:“回来了。” 池琅:“见到了他们了吗?” 老人:“没有。” 池琅疑惑道:“为什么?” 老人回忆着什么,“那趟离家太远了,信息联络不及时,我出了点问题,消息一路传回来的时候,就变成她男人死了。”他顿了下,想起自己回来时看到的一片荒芜场景和空空如也的屋子,反而宽慰地往后缩了缩,“……或许改嫁了吧。她跟着我没少吃苦,如果后面跟了个好人家,也是好事。” 池琅懒懒地道:“活该,不论放哪个年代,这都叫抛妻弃子,我要是得知另一半死了,也会这样。”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 池琅将散漫的话题扯回原处:“那你看树干什么?”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树干,视线顺着根部一寸一寸地往上梭巡,像要从上面看出什么。池琅跟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很是茫然,但对方太过聚精会神,也不好贸然打断他。 “我离开的那天是个夜里,他们站在门边看着我。”老人出声道:“但我有很想做的事情去做,所以跟他们道别了,在这颗树下。” 池琅忽然想起:“对了,你不记得你妻子的名字吗,可以找她啊,现在社会讯息多发达,藏地缝里都能被找出来。” 老人摇摇头:“那个年代哪有什么名字,都是土名字,她叫我罗六,我叫她凤平,也记不清她的具体名字。 他摆了摆手,“没叫过几次,还是凤平亲近”。可那时候叫凤平的太多了,也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改名字。 池琅:“名字还没弄清就好上了?” 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年纪,通过父母亲戚一牵线,就好了,还有了个儿子。”他慢慢悠悠地送了口气,“走的时候,我二十岁,他两岁,都会叫爸爸了。” 池琅懂了他的意思。人越是思念什么,就越会将缥缈的念想寄托在某个东西或者某件物事身上,就像他自己一直收得好好的手表,即使现在裤兜里没什么钱,也绝对不会卖掉。 那是他妈妈留给他最后的东西……那个连面都没见上的,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想来血缘就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明明在脑海内没有什么印象,却不受控地去想太多,甚至根据剩下来的照片和录像带去构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池琅将下颚抵在弯起的膝盖上,咕哝道:“真好。” 和老人之前嘀咕的话一样,下意识互相羡慕着对方。两个人同时盯着树,也不知在想什么,可此刻的安静才是最好的,无声才是最好的安慰与拥抱。 半晌,池琅撑起眼皮看了眼手机时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起身道:“都十二点多了,我困得撑不住了,你呢,也早点回去睡,别想那么多。” 老人:“去吧。” 池琅:“我走了哦。” 老人:“走吧。” 池琅:“我真的走了哦。” 老人:“等等。” 池琅挑起眉,似笑非笑:“怎么,要我把你送回” 掌心忽然一热,一张皱巴巴的毛票被塞进了他的手里,浸着身体的温度。池琅懵然道:“你这是干嘛?” 老人:“去买糖吧。” 池琅看着手里的五块钱,脸皱到一块,“我是小孩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小孩。 “拿去买糖,就当谢谢你陪我聊天,是你该得的。”老人背过身,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池琅一听,瞬间腰不痛了腿也不酸了。反应到这是他挣到的第一笔钱,池琅欣喜且理直气壮道:“你说得对,陪人在外面聊了这么久,我也该收点话费。” 老人背着身,没看他,似乎睡着了。其实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树根发呆,像在回忆着什么。 那个两岁的小伢,当时应该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在树下,抓着他的衣角,问他要去哪里。可他是要去做重要的事的人,盯着小孩看了很久,门边女人的泪眼让他无法忽视,偏狠心地不敢去看。 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事,无法不做的事。 然后他俯下身,摸了摸两岁儿子的头,嘴角咧开一个笑,往小孩怀里塞了个土豆,“冬崽听话,拿这个去隔壁换点吃的,看看有没有地瓜干可以尝。”他道:“阿爹想吃了,去,帮我问问。” 小孩好几天没吃上甜嘴儿了,闻言兴奋地点头,绷着冻红的小脸蛋往邻居家的灶火房里跑,给他的阿爹换地瓜干。因为阿爹很喜欢吃地瓜干,每次出去干活都会多换一袋地瓜干给他。 裹着破旧小棉袄的孩子走路不稳,跑得一晃一晃的,在他的眼里就像一团小小的花团子,随着年岁永远地停滞在了那里。 他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背着包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一年后回来,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也放弃了很多东西。最后,他选择在这个地方等待,等上很久很久,渴望着还有能机会见到。 他做过很多梦,无数次梦到回来时,还是那个两岁的小孩站在树下望他,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地瓜干给对方。蓦地,他开始后悔,当时要是有更好的东西就好了……如果能给这个小家伙一点糖就好了。 即使现在糖已经不值钱了,这也始终成为了他记忆里的一个坎,怎么都过不去。 月光倾洒在老人的身上,像披上了一层素白的纱,乐颠颠往回走的池琅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坐得如同石塑的人,微微一愣。 刚才太黑了没注意,现在看清了才发现老人的左腿下半段布料是空的,拐杖或许就是用来支撑身体的。待他视线往上看去,看清了搭在椅子上的破旧军大衣和挂在胸口的东西,身体陡然僵住。 池琅定定地凝视着他,手指紧了又紧攥得一手汗,终于明白了他说的“大事”是什么事。这个人应该就是简燕端菜去的第一家、简峋总是让她送菜的那家老头,看起来脾气凶又不好相处,其实是…… “我能问一下……”池琅局促地揉搓着掌心,“那个,您今年多少岁了吗?” 老人那边静静的,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闷笑道:“八十四,老不死了。” 池琅在心里下:今年是2016年,这个人20岁的时候……是1952年。 那件军大衣胸口别着一个纪念章,只被当做随身物件充填大衣上的破洞。 那枚纪念章,池琅在电视上看过,是对于某个战争的纪念勋章,在盛大的典礼中颁给了活着的人和墓碑上的人,有名字的和无名字的人。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即使池琅历史学得再差,也对那段国家命运辗转的岁月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人为劈开前进道路,并坚定守卫的岁月。 池琅嘴角动了动,笑了起来,“您还能再活长一点呢,以后去到更远的地方,也许就会遇见了。” 老人没再回答他,只披着军大衣,倚在椅背上,安静地睡着了,像去做下一个美梦了。 或许在梦里,他这次会送出那颗透明糖纸包着的糖。 简峋将单车停靠在停车点,回去的时候,恰好撞上往回溜达的池琅。对方手里攥着什么,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 简峋停下脚步看他,池琅抬起脑袋,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倾诉对象,笑嘿嘿地跑过来,得意地展示给他看手里的东西:“你看!” 皱巴巴的五块钱被他抚得平整,仿佛收获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池琅高声道:“五块钱!我挣的第一笔钱!” 简峋思及他晚上应该不会跑出这片区域,道:“去哪挣的?” 池琅一时太难解释,只道:“陪聊的。” “不过呢……”见简峋不明所以,池琅将五块钱叠起来,小心地收进胸前的口袋里,眼睛亮亮的,臭屁地道:“这五块钱就不还给你抵债了,我也不会花掉的。等到挣了下一个五块钱再给你。”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笔,最珍贵的钱。 . .
第22章 简峋没有多问,只道:“随你。” 挣钱的感觉很奇妙,池琅摸了摸钱摆放的位置,感觉脚下的步伐都是轻盈的,一瞬间扫光了所有的疲惫。他本来是有点困的,现在不光不困,还可以出去溜达三四圈。 池琅兴冲冲的,心想这么好的消息他可要跟红姐说。然而下一秒理智自行放了闸,他瞬间泄气。 红姐是个心软又耳根子软的,对方会心疼他,劝他服软回去、被问到暴露他的行踪,这样还不如不告诉,免得她为难。 池琅这次是铁了心要独立,老头和上面两个哥哥看他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比起在家里做个招人嫌弃还被冤枉的废物,不如自己先在外面闯闯,起码落个清净。 这么一想,连简家这个小破屋都顺眼许多。池琅拍了拍简峋的肩:“你放心,等我过几天挣了大钱,就找地方出去住,不再麻烦你。” 简峋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拍自己肩膀的爪子。池琅嘴角撇了撇,自觉收回手,“小气,碰都不给碰一下。” 简峋:“希望如此。” 往日里池琅会觉得他在嘲讽自己,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听什么都顺耳。他转身倒着走,嬉皮笑脸:“怎么,舍不得我?” 简峋:“没有。” 池琅揶揄道:“那就别一直看我,小心爱上我。” 自从知道简峋不是个同性恋,池琅便没了顾忌,嘴巴就像没上门把,像和郑浩相处一样满嘴跑火车,什么都敢说或许这就是直男,越直越勇。
335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