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散场往里藏着南区最大的夜市,快入夜了,各色人等纷纷出场,周围很快热闹起来,那是赵牧很少见过的热闹,嘈杂,鲜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人来人往,赵二的背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在赵牧看来,他就是挺拔和醒目本身,尽管灼得他的眼睛泛疼发酸,还是舍不得挪开视线。 货车从面前拐过,凌乱的汽笛声后,赵二已经站在了十字路口斜对面的小店里。 “等着吧,待会儿太太还会回来一趟的。”赵牧笑了笑,像个期待春天的小朋友。 赵牧料事如神。 因为他知道,赵二身无分文。 事实上,当赵二捂着下巴结结巴巴地买完创可贴,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没有钱的时候,就后悔了——他还是应该让李叔跟着。 赵二窘迫地转头想向赵牧求救,路口却堵车了,运货的车子接连闪着红灯,几乎快成一条河,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二认命地垂头,刚要放开创可贴回去拿钱,就被一阵陌生的气息包裹住,一只戴了腕表的手从旁边斜插进来:“创可贴和水一起结了吧。” 赵二回头看去,是和他戴了同款腕表的有缘人,长得挺好。 那人也穿着正装,胸口别一支钢笔,戴眼镜,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的,指节分明的手握着一瓶店里最好的白水。 走出小店,赵二眼瞅着有缘人看了看手表,准备弯腰跨进恰巧停在门口的车子,捂着下巴客气地向他道谢: “先生麻烦你先等一等,我马上拿钱来还你,等我两分钟,两分钟就可以了。” 赵二看了眼久久不散的车流,往旁边的人行小道跑了起来。 梁慎礼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却在他转身的下一秒就矮身进了车。 马路对面,赵牧盯着路边的半旧不新的照相馆招牌,嘴角弯着一点不自觉的笑意,他看着相馆前挂的照片,突然想起和赵二还没有拍过婚纱照。 赵家整个家族,有成千上万张照片,挂在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宅子里,但是赵牧的照片却很少,很少,因为他不太喜欢照相术,从八岁以后,他就没怎么拍过照片了,在生意圈里也很低调,财经杂志的封面都约不到他。 只是有一次,赵牧被牛皮糖似的赵二缠得没法,终于松口答应拍张全家福,但是摄影师刚开始喊“三二一”,十九岁的赵牧就一声不吭地从赵二身边走开了。 小赵二偏头去看。 画面定格——尚且年轻的陈晚和赵湛平抱着刚出生的赵嘉柏,赵牧走到了照片的边缘,勉强留住了一个侧影,而赵二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看,有点难过。 后来那张照片,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赵家上下找了十几年都没有找到。 赵二长大一点后想,赵牧大概从小就很不喜欢拍照,他不能勉强他做不乐意的事情。 因为这个原因,赵二和赵牧在一起时绝对不会主动提拍照留念,导致那几年过起来,像儿时用小本子练习书写时翻夹的空白页,除了记忆,毫无证据。 赵牧盯着相馆玻璃上两个笑得傻乎乎的新人,慢吞吞想:不知道未来几十年,要是看着下巴上贴了创可贴的婚纱照,某人会不会气得炸毛。 赵牧想得有些魔怔,视线从招牌上收回来时,黄昏已晚,霓虹渐起,赵牧转头看着长久堵得水泄不通的夏天繁忙的道路。 路上有年轻的母亲一手牵着半大的孩子,一手推婴儿车,也有夜市摆地摊的夫妻驮着巨大的黑色塑料袋从车缝里挤过。 人声鼎沸,傍晚瞬间腾起一股燥热,赵牧抬手看表,皱了眉,这么久都还没回来,看来是要他亲自去捞人了? 赵牧操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下车,对李叔吩咐: “我过去看看太太,你先把车子开出去等我们。” “好的,先生。”李叔恭敬回话,娴熟地打方向盘,这时,堵快十分钟的冻河终于有松动的破冰迹象,层层破裂开来。 能量和信息传递到梁慎那里时,他已经和客户周旋完了一通电话,他用英文骂了句脏话,车子终于可以动了。 放下水瓶,单手掌方向盘,还没缓过气儿,手机就又响了。 “喂,成先生您好,百忙之中居然还给我打电话呢。” “不敢当,梁某只是受林先生的委托想和您谈谈离婚的事情,马上就到,耽误不了您几分钟。” “那没什么,只要您别放狗咬我就行。” 梁慎皮笑肉不笑地收了线,踩着油门从逐渐拥挤的人流中杀出去,开到城南大道上,眼皮一掠,瞥到通讯薄上的一个名字,神色微变,方才从耳边散开的清淡音色重新炸回脑子里,已有腥风血雨的含义: “那就麻烦你了,先生,先帮我垫着一下。” “虽然只是小钱,但还是应该还清楚,不然欠的可就是人情了。” “我马上拿钱来还你,等我两分钟,两分钟就可以了。” 梁慎看着前头的红绿灯,眸光在半空断裂,顺手一个拨号键打出去—— 他那个肥美的客户,半个月了,还是关机状态。 梁慎方向盘一转,掉头回去了。
第三十章 赵牧从一眼就可以看清全部货架的小店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出来时,整个人很松弛,点了一支烟,手指有节奏地敲着玻璃柜台,问帮大人守店的小姑娘,有没有看到一个捂着下巴的漂亮小哥哥? 小姑娘十岁大小,扎羊角辫,跪在板凳上支着身体在柜台上做作业,看到赵牧手里的打火机,怯怯没有抬头。 “来,给你。”赵牧和蔼一笑,把打火机放到她的习题册上。 小姑娘抬起一点眼皮看他,小心翼翼拿起打火机把玩,答:“是有一个哥哥在这里买创可贴,他身上没有带钱,是另一个叔叔帮他给的。” “是吗?”烟雾里,赵牧像听了一个笑话,挺有意思地笑起来,不介意冷血:“这样啊。” 小姑娘抬头看惜字如金的客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柜台上,被他声音里的无所谓寒了一下。 黄昏如血,沉默杀人。 最后的夕光像一瓢冷水,泼到他侧脸上,只停留了两秒,影子歪歪曲曲地投在货架底部,也只停留了两秒。 赵牧吐了一口烟,看着外面的川流不息笑: “他们往哪里去了?” 小姑娘从动板凳上直刷刷栽下来。 “嗯?往哪里去了?”赵牧又问了一遍,在玻璃上画了两个相反的箭头,漫不经心:“左边,右边?” 小姑娘白着脸摇头。 这时在后面准备晚饭的大人听到动静出来,拴着围裙,看见自己孩子的模样,手都还是湿的就赶紧把她抱在怀里,警惕一眼赵牧。 集散场这样的地方,牛鬼神蛇遍地,三教九流都有,大人的眼睛很毒,拖着孩子后退几步,守着客气: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 “没事,就问问一个人的去向。”赵牧直起身,掐了烟,慢悠悠提步往外走:“孩子可能不知道。” 你孩子动了动,大人赶忙按住。 “先生,等等!”大人抠出孩子手心里的打火机,赔小心:“您的东西忘了。” “送给她了,收着吧。”赵牧语气很淡。 大人摇头,把打火机放到了柜台上,重复:“您的东西忘了。” 赵牧回头看了一眼,脾气挺温和地笑:“实在不想要的话,”他不知怎么,停了一下,“就丢了吧。” 赵牧从流成小河的人声鼎沸处走过时,心底所想,和七月十三日,他和赵二离婚前夜的一模一样。 他平静,却呼吸不畅,骨血中深藏的麻木里带着九曲回环的不甘。 他一直想不清楚,赵二为什么会执意和他离婚。 赵二答应和他结婚的那天晚上。 赵牧足足在床边跪了一夜,看着床上的人嘴唇微张,呼噜噜地冒出轻微的鼾声,无声地傻笑。 赵牧当初向赵二求婚,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他结婚。 虽然走到两年以后,婚姻里不单纯的成分显露得太多,多到掩盖了他最纯质的本心。 他确实是——顶着婚姻关系的皮,算计了赵二身体里太多热乎的心肝。 刚和赵二在一起的时候,赵牧经常带着他满世界飞,还专门为他采过深海里的珍珠,那时候他在心里想: 他们的关系这么好,好到眼睛里只装得下彼此,绝对不会变成赵湛平和母亲那样。 他也绝不会让他们,变成赵湛平和母亲那样。 僵硬,麻木,索然无味。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几年后,一切面目全非,甚至比他担心的更糟,每一步都要靠谎言维系,如在刀尖趟火。 赵牧想,赵湛平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会走得那么早,不然他一定会给赵二安排一门婚事,哪怕要以赵家分崩离析的瞬间为代价。 赵湛平生前为赵二安排好了后路这件事,赵牧从一开始就知道,知父莫如子,赵湛平是个什么筋骨的做派,他一清二楚。 他只是没想到,赵湛平会在遗嘱后加一个后缀—— 如果赵二和别人结婚,那么他的伴侣也享有同等的继承权利。 就像赵牧阻止不了赵湛平第二次结婚,赵湛平也阻止不了赵牧勾引他的继子。 同性关系是赵湛平这辈子扎在心里最深的一根利刺,他觉得自己爱情里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来自于此。 赵湛平死的时候,赵牧的心底真的没有太大的感觉,像很小的时候,他妈妈被人从湖里捞起来,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时他才七岁,参加葬礼的所有人都觉得死亡是阴暗残忍的,但他对死亡的初印象很好,他觉得他的母亲变成蝴蝶,离开赵湛平,飞去她口中那个看得见星星的童话世界了。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二十几年过去,他不知不觉长成了另一个赵湛平,遮住了爱人想看星星的眼睛。 他甚至比赵湛平还要病入膏肓,在赵二斩钉截铁向他提出离婚的前一秒,他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赵湛平立的那道遗嘱给赵二留了条件丰厚的退路,让他离开赵家,离开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但如果他真的和别人结婚了怎么办?他结婚了,又让他怎么办? 他能想到的,最保险的解决途径就是让自己成为遗嘱里他和合法伴侣,一点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退路斩断。 他只是想和他好好地过日子,就像在英国那两年一样,当遇到阻碍时,用一些手段和措施来保证这个目的的实现,理所当然。 好比生意谈判里的设局和让惠,两方要合作下去,总是要拿出自己的诚意,他的诚意是禁锢欲/望超过十年的等待,那么赵二的诚意就应该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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