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憋不住笑,狠狠揉了一把派洛特的狗头。 “好啊,你个小淘气。我就说我后院种的土豆怎么总是不翼而飞,原来都是你啊。” 似乎是听懂自己的主人在告状,派洛特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告饶。 “好了,原谅你了。” 话音刚落,派洛特立刻摇着尾巴站起身,用脑袋亲昵地蹭他的小腿。 忽然约德尔太太惊呼:“啊对了,我的书还放在椅子上!”然而派洛特还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王耀,任约德尔太太怎么拉都不愿意走。 “我陪你一起去取吧,约德尔太太。”王耀善意地提议,于是两个人并肩走下了石子小径。走出犬牙交错的树林,虽然乌云依然低沉,但温度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远处青冷的高山在湿冷的天气下更显得严峻巍峨,通向湖边的草坪已经不复碧绿,大片的落叶织成一件毛衫披在地面上,偶尔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坐在草坪上野餐,享受着没有太阳的午后。派洛特兴奋地嗅闻着一切,哪怕一枚破了洞的枯叶都令它眼前一亮,约德尔太太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从别人的野餐盒旁边拽回来。 “这是我母亲的狗。”约德尔太太突然开口说,虽然没有前后文,但王耀也猜到她是在解释为什么派洛特如此不受她控制;最后王耀自动请缨接过派洛特的狗链,到底是男人的力气比女人更大一些,几次扯拽都被拉回来之后,派洛特总算规规矩矩地跟着他们向前走了。 “所以你是在帮你母亲遛狗吗?”王耀问。 “不,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哦,不好意思。”王耀此刻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约德尔太太已经头发花白,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笨的问题。 “没关系,王先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派洛特还是只小狗,我的意思是,真正意义上的小狗。”王耀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还是结束这个话题,于是只能朝她笑了笑,“王先生,你今天来公园散步,是因为心情不好吗?” 王耀讶然地转头,正好看见对方指了指她的眼角,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被派洛特一时吓到,忘记擦掉眼泪这件事,他慌忙用手擦了擦眼角,果然摸到了泪痕。 约德尔太太笑得很温柔,像夏季夜晚吹来的一阵风,一下子吹散了他心头的紧张和尴尬。 “我记得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装在我脑子里的只有一件事,我要去城市里过富裕的生活。”约德尔太太一边和他散步,一边回忆起了过去,“我的父母都是约克郡的农民,经营着一家农场,我的哥哥和我的姐姐以及我夭折的二姐,我们一出生就是要继承这份家业的,为了照顾家畜,我的哥哥和姐姐都选择了辍学,只有我顺利念到了大学,去了南边的一所普通大学里读了农学,我原本也是打算遵照父母意志,念完书就回农场帮忙。但直到有一天,有个城市里的男孩儿向我塞了一张剧院观影票,那天晚上我看了我人生中第一部电影,散场之后,那个男孩儿就跟我表白了。我那时还年轻,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欢,只看着他相貌不差,家世很好,为人也彬彬有礼,我这样一个乡村姑娘何德何能会获得他的青睐呢?于是我就把这种受宠若惊误以为是爱情。” 约德尔太太眯着眼睛,似乎又置身于曾经的青春年少和风华正茂。 “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第一次吃法餐,第一次走进琳琅满目的服装店买精致上流的女装,第一次在我粗糙的手腕间佩戴首饰,第一次住进酒店和我心爱的男人缠绵……我确信我的心早已不在那个阴冷荒芜的谷地了,尽管它也不在我心爱的男人身上,我深深地爱上了城市里的生活,所以我拼命地想要留下来,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划清与过去的界限。大学毕业之后,我和我的男友同居,为了避免他知道我出身的真相,我开始减少回复家里来信的频率,甚至每次看到信封上标注的地址,都下意识拿起笔把它涂黑。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的男友也爱上了别的女人,我伤心却毫无留恋地搬出公寓,因为我已经有能力在城市里扎根立足。家里少了一个人,总有寂寞的时候,于是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距离收到上一封信已经过去整整半年的时间。我心里有些羞愧,但很快又被一种我来自城市的自豪感所淹没,我想到以我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接他们进城来,用物质生活填补这些年来空缺的问候,于是第二天我买了许多我们镇子上没有的新鲜玩意儿以及只有在城市里才能买到的贵族饼干,正当我要坐车回故乡的时候,一封家里寄来的信打碎了我的美梦。” 约德尔太太拿起之前在长椅上留下的书,和王耀一起面朝着湖水坐了下来,派洛特也乖乖地卧在她的脚边。 “我的母亲去世了,夜晚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了,所以父亲写信邀请我回家参加母亲的葬礼。我抛下所有的礼物,慌忙跑去火车站,搭乘最近的一班车回到了镇子上。我还记得那天是个明媚的晴天,四周却静得出奇,连鸟鸣都听不见,我在乡间的小道上狂奔,跑断了高跟鞋,被树枝刮破了我花大价钱买的羊毛外套,我穿着一身名贵的行头,最终却无比狼狈地出现在家里的农场里。当我提着自己的高跟鞋走到母亲的墓碑前时,我发誓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甚至来不及哭就已经晕厥了过去。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个小家伙……” 约德尔太太弯腰摸了摸派洛特毛茸茸的脑袋,后者也享受得哼唧了一声。 “父亲告诉我,这是年初母亲收留的流浪狗,名叫派洛特。我好奇为什么是这个名字,父亲回答说母亲生前最爱看的一本书里的男主角的狗就叫这个名字。” 说着,王耀注意到她粗粗的食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陈旧的书,书的名字叫《简爱》。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不曾了解过我的母亲,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认真参观了母亲的房间,在抽屉的角落里发现了两张旧照片,分别是她第一次参加乡村舞会和第一次获得果蔬大赛银牌的照片。那一刻我的眼泪难以自制地流了出来。后来我提议全家搬去城市,但不论我怎样描述城市里多么好,我的家人们都固执且坚决不离开他们的农场,最后我只能带着母亲的狗回到城市的家里,一个人落寞地继续生活,曾经我热衷的一切在那一刻都令我无比厌倦,除了工作,我几乎不踏出家门,每日浑浑噩噩地生活,我想这是上帝的惩罚,惩罚我为了虚荣而放弃了亲情,于是为了让惩罚能更加彻底,我开始酗酒,从麦芽酒到苦艾酒,因为整日伶仃大醉,很快我也失去了我体面的工作,颓靡地躺在床上等着死神光临的那一天。
“但是派洛特改变了这一切,因为有一天我听到角落传来很细微很孱弱的叫声,我从我无数名贵的皮草堆下面刨出了奄奄一息的派洛特。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是个健康有力的小伙子,但因为长时间疏于照顾,他已经饿成皮包骨了。我焦急万分,连忙跑出家门冒雨去给他买狗粮,大雨像是圣水一样洗涤了我的灵魂,在我看到派洛特一点一点咽下狗粮并重新充满活力的时候,冥冥之中,我感觉到我的惩罚终于结束了。派洛特,是我和母亲在人世间唯一的联系,我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和悔恨之中,最重要的是我必须照顾好母亲留下来的狗,他是我的现在。” 草坪上野餐的男男女女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平静的湖面被忽而走来的风捏出了岁月的皱纹,然而顷刻间那皱纹又被抚平,消失不见。王耀紧紧扣着手心,心里百感交集,好像心底里一棵幼嫩的树苗在长久的暗无天日之后,第一次照见了阳光,也让他突然认清原来自己不是植根于泥潭,而是湿润的土壤之中。 “没有谁的二十多岁没犯过错,没经历过挫折和失败,但重要的是关注当下。我们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是上帝最好的启示和馈赠。” 约德尔太太拍了拍他的肩膀,圆脸上的笑容依旧那么温柔,充满着包容和宽厚。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你愿意陪我再遛一遛派洛特吗?” “当然。我们从哪边转起?”王耀拉着狗链,站了起来。 “就沿着湖边吧。我跟你说啊,上周这个时候我来这里溜派洛特,这个小家伙……” 约德尔太太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但王耀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甚至感觉到热,后来脱下了他的红围巾。
傍晚,坐在约德尔太太车上的王耀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大男人,于是在路过超市的时候就提前下车去买食材和几盒速食。当然,投喂金毛的炸鸡腿也不能少,最近他发现亚瑟喜欢甜品,于是也捎回去一份黑森林蛋糕,结完账提着收获满满的两个购物袋,王耀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了许多,甚至迫不及待想要和他们见面。 所以当他回家放下两袋食材之后,就高兴地扑进阿尔弗雷德怀里吻了吻他的嘴唇,在亚瑟闻声走下来时,也和他拥抱后在他的脸颊留下一个吻。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这与他们所设想的情景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正当两个人用眼神交换着“发生什么了?”“我哪儿知道?”的信息时,王耀从卧室里抱着自己暴打了一天一夜的茄子神兽,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挂在玄关前作法,而是放在了沙发上当作靠枕。 “宝贝,你——没事吧?”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后问道。 “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王耀一边说一边回过身开始整理买的食材。 “那,以后的事你怎么想的?” 王耀的动作一顿,思索了几秒,然后耸耸肩回答:“先过好带薪休假的这几天,然后继续回去上班呗,总是要生活的。就像那句话说的,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你真想开了?” “当然。” 说完,他提着食材走进了厨房。 “所以我刚刚的电话是白打了吗?”亚瑟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尔弗雷德。 正当阿尔弗雷德自觉理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厨房里传来王耀叫他的声音,于是他立刻脚底抹油,只留下一句:“耀命难违,先撤一步。” 被孤零零留在客厅里的柯克兰先生只能叉着腰叹气,从心底怀疑自己专程跑回来的意义何在? “亚蒂,我给你买了黑森林蛋糕,你要不要尝尝?” “来了。” 当第一口甜甜的奶油融化在口中,柯克兰先生轻轻勾起嘴角,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块蛋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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