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原来岑柏言投掷下来的那颗石头里裹着一枚威力巨大的炸药,此刻“轰”一声炸开,把宣兆的五脏六腑搅弄得血肉模糊。 宣兆张了张嘴,但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硬块,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之前我说和你两清,是我嘴硬了。现在我是真的不恨你了。” 岑柏言蹲在地上,比坐在沙发上的宣兆要稍稍低一些,宣兆却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飘忽又遥远,怎么也抓不住。 “你的病又严重了吧,你还这么年轻,好好看病,龚叔给你找的一定是最好的医生。”岑柏言说,“别在这里耗着了。” 没有人比岑柏言更了解宣兆,纵使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岑柏言还是能够一眼看穿宣兆每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他对宣兆的关注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的神经反射。 宣兆坐着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将身体重心放到右边;宣兆行走时,拄着拐棍的左手比以前更加用力;宣兆每次坐久了站起身,左腿会忍不住地打颤.宣兆只有在睡着了以后才会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痛苦,岑柏言经常在深夜醒来注视着他,他的眉心没有一次是舒展的。 还远远不止这些,护士告诉他说宣先生最近经常摔跤,好好的走在平地上忽然就跌倒了,有时候很久都站不起来,宣先生是生病了吗? 有一次宣兆坐在床边削苹果,岑柏言捕捉到他腕骨位置磕碰出来的淤青,这样的伤痕在他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 他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 “我.”宣兆哽咽一下,顿了顿才接着说,“我有按时吃药、定期复查,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但你没办法在照顾我的同时,还能照顾你自己。”岑柏言平静地看着宣兆,“你很忙吧,白天跑前跑后地照顾我,晚上还要顾着学校和公司的事。每次你来美国,一天可以睡多久?五个小时?四个小时?还是更短?” 岑柏言理性的分析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刀,直直插入宣兆心口,宣兆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败。 “我会改的,我会改.” 宣兆痛得几乎要痉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想要留住岑柏言,留下他。 他做错的事情他统统都会改,他会很努力,他全都改。 “你没做错,不用改什么。”岑柏言微微一笑,“你现在是宣家家主,你做得够好了。你的外公在天有灵,他会为你骄傲的。” 这句话让宣兆瞬间怔住了,眼底浮起闪烁的水光。 “你以前说过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其实我也很羡慕你,”岑柏言喉结上下一动,“虽然我没见过他们,但我猜你外公肯定正直又刚强,你妈妈应该很温柔吧,他们都很爱你。” ——不像我,我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家人的爱。 宣兆再也抑制不住心口汹涌而起的酸涩,他垂下头,眼睫微微一颤,一滴水珠砸在了毛毯上。 “帮了严明一家人的是你吧?”岑柏言问道,语气却是笃定的,“这么久以来,帮我挡着国内那些乱七八糟事情的也是你吧?” 宣兆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安静地沉默着。 岑柏言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说:“资助我出国的,也是你对不对?” 他不是傻子,这些事情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万家和宣家乱成一锅粥了,他作为漩涡中心的人物,却能够不受打扰、清清静静的学习,他知道宣兆一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很多事。 “谢谢你,宣兆,”岑柏言说,“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你做的这些也足够还清了。” 宣兆全身僵硬,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岑柏言的话越平静、越诚恳,他的心就越凉。扎在他心头的那把刀子在血肉里碾压,将他的胸膛生生掏出一个大洞,风从那个偌大的血洞里穿过,吹得宣兆骨髓生冷。 “以后别再说自己虚伪、冷血了,”岑柏言轻叹了一口气,“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岑柏言安静地等着宣兆的回答,宣兆却始终低垂着头,腿上搭着的毛毯被水渍洇出一片浅浅的印记。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宣兆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说:“那你呢?你还喜欢我吗?” 岑柏言舌根泛起涩意,怎么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 宣兆是他那么那么爱过的人,他也努力过,但是真的做不到。 “我对你说这些,是怕你误会。我不是因为恨你所以才拒绝你,”岑柏言嗓音低沉,“我只是.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宣兆已经觉察不到痛了,他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麻木地坐在沙发上,麻木地听着岑柏言的话。 “岑静香做了很坏的事,她犯下的错就要自己承担责任,所以我没有阻止你报复他们,她应得的,”岑柏言的声音波澜不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我也不想.我的妈妈是这样的人。” 宣兆拿起毯子,披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 太难看了,真的太难看了,快遮上,全部遮住. “可是她是我妈,”岑柏言闭了闭眼,“她身败名裂、穷困潦倒,都是她的报应,她活该,她不值得同情,可.可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对不起那么多人,唯独没有对不起我。将来她老了,我不能不管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冻死、饿死、穷死。” 岑柏言在很多个深夜扪心自问,他和宣兆要怎么在一起? 他们还要怎么样,才能心无芥蒂地相爱? “我要走了,请假太久,教授该生气了。”岑柏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宣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把自己的身体裹在毛毯下,但依旧浑身冰冷。 明明春天都要来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岑柏言再次拿起拐棍,轻轻放在了沙发上,就在宣兆触手可及的地方。 “别再把它丢掉了。”岑柏言说。 最后岑柏言说了什么,宣兆没有听见,他耳鸣的很厉害,耳朵里呼呼地灌着风。 从嘴型来看,岑柏言说的似乎是“再见”。 而后,宣兆眼睁睁看着岑柏言转过身,那个转身的瞬间在宣兆瞳孔里被无限拉长,明明他一伸手就能拉住岑柏言,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不可能了。 岑柏言走了,岑柏言不要他了,他再也没有岑柏言了。 病房的门打开,岑柏言脚步微微一顿,握着门把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脑海里忽然“轰”一声巨响—— “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在耳边反复响起,像是卡了盘的录音带,尖锐地在宣兆脑中叫嚣着。 宣兆安静地坐着,静到仿佛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先是左膝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然后这丝痛意蔓延到小腿、小腹、腰、背、手臂.痛楚像是浪潮,铺天盖地地朝宣兆迎面扑来,他痛的蜷缩起身体。 ——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他撒的谎太多了,唯一一次赌咒竟然就真的灵验了。 宣兆木然地掀起毛毯,把头也盖住,整个人缩在毯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毛毯下传来极其压抑的呜咽,黑色拐棍滚落在了地上却无人理会,孤零零的。 --- 下章回国了回国了
第98章 墓园 三天后,宣兆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去的时候他带了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装满了各种调料、干货和采药,回来的时候却是孑然一身,除了一个背包、一支拐棍,什么也没有。 龚叔亲自到机场接他,通道口缓步走出来一道消瘦身影,步伐不稳,左脚就和被拖着前行似的,仿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龚叔心急如焚,接过宣兆的包问长问短,问他的腿疼不疼,问那个臭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宣兆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一切都挺好的。 他这三天几乎没怎么合眼,此刻眼窝深陷,发丝凌乱,嘴唇发青,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 龚叔苍老浑浊的眼里瞬间泛起了泪意,背过身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折腾自己.” 宣兆鼻头一酸,龚叔这么大年纪了,他却还让龚叔处处为他操心,他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叔,我真没事,”宣兆揽过龚叔的肩膀,“放心。” “司机在外面等着了,直接去医院,”龚叔说,“不许说不去。” “好,听你的,去医院。”宣兆接着垂眸,片刻后低声说,“叔,你能先送我去个地方吗。” 海港市墓园。 一轮斜阳低悬远丘之后,浅金色的余晖笼罩在一排排林立的石碑上。 宣兆跪在一块大理石墓碑前,沉默许久,他双手撑着地面,俯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外公,我不孝,”宣兆注视着石碑上那张黑白照片,低声说, “我爱上了那个女人的儿子。” 墓园中一片沉寂,只有掠过耳边的风应和着宣兆的低语。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没有走会怎么样,你那么厉害,你一定有办法惩治他们,你不会让妈妈浑浑噩噩地过这么多年,不会让我在学校里被欺负。”宣兆忽然哽咽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小时候经常梦到你,但很奇怪,你在世的时候总是要我坚强,不要轻易掉眼泪,宣家的人无论男女,就没有娇弱的。但是在梦里,你却说小兆,受了委屈不要忍着,眼泪掉出来就好了。你不要笑话我,每次醒来,我的枕巾都是湿的。” 自从宣博远的葬礼后,宣兆再也没有哭过。复健再疼,他咬着牙扛下来;同学们说他是没爹没妈的瘸子,他板着脸一声不吭;体育课上,打篮球的男生故意用球扔他,他隔天带了一把刀去学校,把他们的篮球狠狠割破。 他一直都记着外公和他说过,宣家的人是不轻易掉眼泪的,然而在无数个梦境中,他的外公却告诉他哭出来,小兆,受了委屈哭出来就好了。 “可能是眼泪都在梦里流干了吧,”宣兆垂眸笑了笑,“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不来看我了。小时候你给我讲《聊斋》,没讲完一个故事,都要补一句鬼神之说全是假的,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比什么都重要。我受了你的影响,一直不信神明鬼怪。这件事说出来你一定又要责骂我了,你一直不来我梦里看我,我很想你,于是我上网搜,搜人死后为什么突然不给亲人托梦了,网上说那是因为你转世了,你要去你的下一世了。” 宣兆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然颤抖。 “外公,你为什么不来了呢?你不要小兆了吗?其实我很害怕,每天都很害怕.” 没有父母陪伴、身体残疾、样貌过分清秀、身材瘦弱、有钱、成绩好的突出、备受老师关照,这几个特质同时出现在宣兆身上,他成了校园霸凌者最为“青睐”的对象。宣兆从小到大上的都是最好的私立学校,他的同学们倒不至于对他明目张胆地大打出手,那些羞辱、欺凌并不明显,却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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