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宣兆却看了很久很久。 句尾旁边,宣谕特地写了标注——“给小兆”。 “我怕忘记了,写上去提醒自己,等你来了就给你看。”宣谕肩上披着深灰色毯子,落地灯柔和的黄光洒落在她肩上,她眼眸沉静,对着宣兆微笑,一如宣兆记忆里母亲的样子。 宣兆指腹摩挲着书上那行字,眼圈微微发烫,少顷,他低声问:“妈,你接受这个世界了吗?” “还没有,”宣谕牵住宣兆的手,神情慈爱,“我没有接受这个世界,所以一直过得很痛苦。小兆,妈妈不想你也过得痛苦。” 宣兆深深垂着头:“不可能的,妈,我没法接受。” 宣谕偏过头,迅速抹掉了从眼眶里砸出来的一滴眼泪,然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后脖颈,就像宣兆小时候闹着要吃糖时候她做的那样。 “小兆,你一点都不开心,是不是?”宣谕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你怎么了?” 她是个没用的妈妈,经常疯疯癫癫的,弄伤自己也弄伤她的儿子。然而母子连心,从宣兆在她肚子里开始,她就给宣兆念诗、唱歌、讲故事,宣兆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情绪怎么能瞒得住母亲呢? 她的小兆怎么越来越不开心了呢? 宣兆看着自己的脚背,从后脑传来宣谕手掌的温度,一种陌生的酸楚感一点点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直到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烫。 七岁之后,宣兆再也没有过这种想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灯光下,宣谕看见他的肩膀正在压抑地颤抖,幅度极小。 宣谕垂眸,眼泪在毛毯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迹。 “妈,”宣兆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破碎,“我遇见一个人。” 宣谕柔声问:“他好吗?” “好,”宣兆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他很好,他是我遇见最好的人,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了.” “他这么好,”宣谕轻轻揽过宣兆,让宣兆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小兆喜欢他吗?” 宣兆怔愣了愣,先是下意识地摇头,而后又点了一下头,继而更加用力地摇头。 “我对他不好,我很坏。”宣兆颤抖着说。 “傻孩子,以后你要对他好,比他对你还要好。”宣谕小幅度地晃动着肩膀。 宣兆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良久后他说:“可是我不会.” 他只知道怎么去憎恨一个人,却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岑柏言教过他“爱”,可他没有好好学,现在岑柏言也要走了。 岑柏言会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会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会遇到新的人。 他会去爱别人。 ——这个念头每每出现,宣兆心口就遏制不住的刺痛。 “只要你真的喜欢他,”宣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自然就会了。” 宣兆像一个做了错事手足无措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次日,海港市国际机场。 岑柏言办好了托运,接过陈威递过来的一杯咖啡。 昨晚和篮球队的哥们儿聚了餐,岑柏言不想要他们来送机,于是把他们全灌醉了,果然今早没一个起得来的。 “这就走了?”陈威说,“还挺舍不得。” “至于么?”岑柏言朝他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满打满算十个月也就回了。” “十个月?!”陈威目瞪口呆,“你这意思,你过年不回来啊?” 岑柏言仰头喝了口咖啡:“不回,来回机票又是上万。” “哥们儿帮你出啊!”陈威说,“总不能让你客死他乡是吧?” 岑柏言额角一跳:“.你他妈是文盲就别乱用成语。” 俩人在机场肯德基简单吃了点东西,时间差不多,是时候进安检了。 陈威重重抱了岑柏言一下:“去了那边好好的,缺钱就说,别太要脸。” “放心,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都饿不着。”岑柏言在陈威背上拍了一下,“走了。” 他东西少,一个行李箱托运后就剩个单肩包,陈威看着岑柏言孤零零的背影,突然心里边就挺难受的。 明明是出国交流一年,怎么就弄出了种背井离乡的悲壮感? 陈威叹了口气,这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万叔叔是个抛妻弃子的渣男,岑阿姨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情|妇,还有他一直那么喜欢的宣兆,竟然是为了报仇才接近岑柏言。 作为旁观者,陈威回想起这一切,尚且觉得心情复杂,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岑柏言。 他选择抽身离开这汪泥潭,未免不是件好事。 这么想想,陈威又有些释然了。 出境安检的人不多,岑柏言排在队尾最后一个,前面只剩最后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护照,忽然有种转身再看一眼这个城市的冲动,脚尖稍稍一动又停住了。 不要回头了,岑柏言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回头。 “岑柏言!” 突然,一声急促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岑柏言瞬间僵在了原地。 “你来干什么?”陈威戒备地说,“你还嫌你害柏言害的不够啊?” “岑柏言,”宣兆声音微喘,“.柏言。” 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一般,岑柏言捏了捏拳头,就像没有听见一般。 “我来给你送东西。”宣兆说,“你落下了。” 片刻后,岑柏言转过身,看着宣兆,冷冷地说:“什么?” 宣兆撑着拐棍的手背青筋突起,由于奔跑而发丝凌乱,鬓角被汗水打湿。 他看着岑柏言,缓缓摊开右手掌心:“钥匙。” 那是他们在大学城小屋的钥匙。 “扔了吧。”岑柏言面无表情地说。 宣兆垂下眼眸,却没有收回摊开的掌心。 “你还没有玩儿够吗?”岑柏言发出了一声冷笑,“你还想玩什么?” 宣兆指尖微微颤动:“不是这样的,我——” 他一贯游刃有余、运筹帷幄,此时难得显出了几分慌乱,在岑柏言眼中却显得无比荒谬。 “我不要了,都不要。”岑柏言说。 宣兆心脏一下接着一下地剧烈跳动,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茫然。 ——我要对他好,怎么才是对他好? ——我该怎么做? “柏言都说不要了,没听见啊?”陈威不耐烦地一扬手。 叮—— 那串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唱弧,砸向了地面。 宣兆保持着那个右掌摊开的姿势,重重闭了闭双眼。 岑柏言眼睫微颤,指甲深深切入虎口,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79章 落地 飞机上,岑柏言先是看了会儿书,喝了两杯咖啡还是没撑住,后半程几乎是睡过去的。 岑柏言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置身一片陌生的森林,空气中飘着朦胧的湿气,头顶树冠遮天蔽日。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岑柏言终于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面容清隽,嘴角有个小小的疤,笑起来像一个梨涡。 他喊岑柏言“小朋友”,声音柔和又带着一丝纵容,他双腿不太好,拄着一根黑色拐棍,但肩背绷得笔直,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出他的身体缺陷。 这个人远远站着,岑柏言心里涌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他想开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哽住,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个人朝着岑柏言笑,他身上就和有光似的,指引着岑柏言往他的方向走。 岑柏言每踏出一步,就感受着自己的心脏“砰”地跳一下,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心动过。 那个人温声叫他“柏言”,对岑柏言挥了挥手,岑柏言笑了起来,他刚想要抬腿跑上去,突然一阵大风袭来,一团浓雾忽然遮住了视线。 梦中那个岑柏言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心头猛地一沉,那个人也被浓雾遮蔽,再也看不见了。 岑柏言跌跌撞撞地在雾里跑,他想喊叫,想要撕裂这一团瘴气,然而那双扼住他喉咙的看不见的手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任凭他怎么嘶吼,都只能发出徒劳的喘息声。 指引着他的那道光猛然消失,岑柏言心里很慌,他想抓住那个人,抓在手心,然后一起走出这片瘴气。他跑的头破血流,经过的地方树木轰然倒塌,岑柏言什么也不管,他只想找到那个人。 再也没有路了,面前是深渊万丈,岑柏言猛然停下脚步,恐惧和不安像喷发的火山,滚滚岩浆席卷了他全身上下。 “柏言。”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呼唤。 岑柏言立即转过身,那个人出现在了他身后,眉眼弯弯,眼底藏着笑意。 坠在心上的千斤巨石终于放下,岑柏言想:“他是来救我的,一定是。” “柏言,”那个人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岑柏言眼也不错地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啊,清俊儒秀的仿佛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我相信他,我从没有这么相信过谁。 ——我爱他,我从没有这么爱过谁。 岑柏言缓缓抬起手,把手掌放进他的掌心,而后风云突变,那个人的眼角眉梢忽然浸满了冷意,岑柏言看到他深潭般的眼底浮起碎冰。 他依旧在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无比残忍:“岑柏言,都是假的。” 接着,岑柏言瞳孔骤然紧缩,时间仿佛被凝固了,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慢动作一般被拉长,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手掌重重一推—— 失重感突然袭来,岑柏言急喘了一口气,猛然睁开了双眼。 机舱里非常安静,大部分旅客都陷入了睡梦中,偶有人开着小灯看书。 岑柏言愣愣地盯着舱顶,不真实的失重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淡去,然而,另一种熟悉的钝痛感却逐渐侵占了四肢百骸。 空姐发现了他的异样,主动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岑柏言礼貌地回绝了。 他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岑柏言疲惫不已,唯一的优点就是让他没有精力再去思考别的事情。 飞机落地后,罗凯已经在等他了。 罗凯是岑柏言高一暑假来美国夏令营时认识的,一美国华裔,两个人脾性挺相投。那会儿罗凯看上了一个挪威来的小姑娘,可是小姑娘愣是喜欢岑柏言,觉得岑柏言是“古老东方神秘种族的高贵王子”。罗凯很不服,一开始没少找岑柏言的茬,一来二去的俩人倒还成了哥们儿。 高三寒假,罗凯跟着爹妈回江浙老家祭祖,和岑柏言见了一面。自打那次后,算算两个人也有一年多没见了。 “行啊你小子,”罗凯推着岑柏言的行李箱,坐电梯下了停车场,“你这鼻子是精得很,我上周才提的车,你闻着味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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