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个性确实不随和,工作上分毫必争锱铢必较,对人得理不让,三天五天地就会和人翻一次脸。那么大一个单位里,老师是公认的“不好惹”。 老师这样并不让我害怕,毕竟老师对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只是有些忧心,老师时时剑拔弩张的,是否他自己也不好过。 周围的人反而对我有些忧心,他们看我的眼神或多或少藏着些可怜和可惜。 我当时不懂,后来回想起,逐渐能明白他们的想法了,他们觉得我还算个好青年,被老师弄到手里祸害了。 他们大概觉得老师要把我教成和他自己一样的人,或者要把我培养成他的“帮凶”。 他们当然预料得不对。老师希望我和他不一样,或者说,本来老师看中我就是因为我和他不一样。 工作满一年,我逐渐摸清路数,学着去怎么想、怎么做,老师就在这时不止一次地提醒我:别学那些。 他说那些没有用,不是好东西,我没必要学。 我不理解,因为他自己就循着那一套做事。 老师给我讲,那一套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还没有到不得已的地步。我这个人和周围的人也不一样,我是好的,不必要学那一套不好的东西。 我其实一向不解老师对我的嘉许,这时老师讲的道理我也囫囵不懂,不过我信任老师,他对我毫无保留总是真心,我愿意听他的。 那几年,我一直在老师的保护之下,慢慢地在工作中站稳,掌握了自己的方法。到98年,我基本能自己做事了。 老师和我没分开过,他在哪个办公室我就在哪个办公室,我们不止工作时在一处,我也常去老师家。 老师自己住着一个小房子,和家人几乎不来往,过年也不回去。老师爱好书法,到他家,他教我写毛笔字。有时我在他家住,不回宿舍。 98年底,我借调,出外工作了一段时间。老师不时打电话问我一些事,我和老师关系近,习以为常。同办公室的一位秦哥听见了问我,是卢少华不是。 秦哥比我大两岁,家在本地,什么消息都通。听说了我老师是卢少华,他最初没说什么,后来很快又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就是心直口快。 在他的消息中老师是不太好的,主要不好在86年的一场婚变。老师是婚变中的男方,女方是秦哥父辈的上级的女儿。 大致是,老师靠和女方结婚占够了工作方面的好处,之后闹了离婚。秦哥说:“那事闹得他名声彻底臭了,之后这些年也都说他越来越不是东西。” 当时我大概知道老师结婚和离婚的时间,详情则一概不知,老师对这件事从来不提。 我也听说过老师曾经性格不同,二十几岁时是个谦和勤勉的性格,还有一些才情,偏偏之后这些年性格大变。 借调结束回到单位,我见到老师,发现他情绪不太好。他不肯说什么,我预感可能是我的问题。 趁老师不在我私下问了几个人,问出来是有些风言风语,秦哥和我那一番心直口快,前几天闲传到单位里来了。 我很觉得对不起老师,出去找他,和他在半路相遇。我道歉,说自己也没想到遇到人和我说那些,请老师别生气。 老师说:“我不生气,你嫌不嫌我?” 我怎么可能嫌恶老师,何况我听见的只是那么一番捕风捉影的讹传。 那天很冷,晚上起了很大的风,老师加班我和他一起,办公室里只我们两人。风声很长很长,甚至震耳,窗户微微抖动,我们两人互相没有交谈。 老师放下手头的事,想了一会什么,之后告诉我,有些事传来传去早晚要让我听见,不如他先实话实说告诉我。 我当然愿意听,这天晚上我听老师说了那些事。他说,当初他没有选择,结婚没有选择,离婚时也是无可选择。事事都是他不盼望的,又事事都应验了最坏的结果。 他觉得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他应该能有所作为,把事处理好,总能让对方不那么受伤害。但是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离婚之后他处境到了最差的一步,工作,社会,甚至是北方,都要容不下他,他家也和他断绝关系了。 他存活不下去,只得变一个人,换一张脸,咬死眼前这份立足的地方活下来。 这天晚上我没能知道,老师是同性恋,他没说,毕竟这时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是。 后来他告诉我,八十年代事儿闹得再怎么不好,他这个身份没闹出来,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如果闹出来,可能他就没有机会和我相识了。
第54章 陈雪林口述(3) 我的年纪在那时应该算不小了,以那个年纪,在那个年代,个人问题是自己的问题,也不只是自己的问题。自己不解决自己的问题,周围就要把这个问题解决。 老师不过问,而老师之外,总有人设法来过问。至于我自己,我其实什么想法都没有。 99年初春节,我和老师一起过节,在老师家。老师问我,怎么想自己的以后,想不想成家。 我说,没有想法,没有想过。 老师十分慎重地问我,对女性是什么看法。我想了很久,在自己的记忆中前前后后地想,最后发现能告诉老师的只有:对女性我没有看法。 老师又问我,对男性有没有看法。我勉强能理解老师问的是什么,又仔细想了一遍,实事求是地告诉老师:也没有。 女性和男性,在我的感觉中他们是人,他们在我周围活着,只此而已。 老师没再说什么,那一天,他总在思索,不时看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他在为我想一些什么。 当晚他对我说,其实他早先有所猜测了,几年来他观察我,猜到我是这个情况。 我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不过我有一些明白了,我和大多数人是有一些不一样。 老师说,什么样都不碍事,只是我得想清楚,成家这个问题,成还是不成,我得有一个自己的决定。 对我来说这是个难题,想清楚这件事就像我要到一片空白的麻木中去找出来自己的感觉,就像电视上一片灰白的雪花,需要我从中找到一个彩色的画面。 老师帮助我,他告诉我如果成家生活是什么样子,有婚姻再有孩子意味着什么。我渐渐有了感受。 到假期结束时,我想好了,我说,我不想成家。 老师点了头,他说只要我有决定,那把这个决定维持下去就好,遇到什么干扰或者困难他会帮我。 有了决定,让我很感到轻松,老师又问我往后人生还有很多年想怎么过,想和他一样独身吗。我没有想法,对十年几十年的以后我真的没有想法。 我告诉老师:“我只想和您一起工作。” 那年开始得事事平顺,工作和我们的个人生活,都很安定。不止那年,之后的两三年,境况都不错。 我的年纪越来越近三十,后来到了三十。老师为我演了一出戏,他扮演了那个督促我解决个人问题的人,不断地安排我去见别人介绍的人,然后再制造一些遗憾或者不合适的假象。 时间久了,对我的过问越发零星,以至于无。周围认可我的为人,只是不爱再来触我这个“霉头”。 我和老师的关系已是至近,和老师谈我自己的感觉,谈了不久我就意识到,似乎老师也有一些不一样。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鼓起勇气问了老师,老师思量一会,把他自己的内情如实告诉了我。 我才知道原来老师爱男性,原来老师过去那些事是因为他爱男性。 我们互知对方的实际,自然,不会告诉我们以外的任何人。 那回偶遇镇明和他大哥刘镇伟,老师情绪不好,告诉我以前他和刘镇伟有过什么事。我听懂了,但我依然困惑,困惑是老师以前的情感现在的情绪我无法感同身受,无法给他安慰。 老师知道我怎么回事,笑了,说:“不用管我。” 人与人之间渴望和爱情,我是不懂的。听人讲述这些事情,我听得懂,但我体会不了他们的感受。 我不具有一种知觉、感官,对爱情和别人的身体我无知无觉。也许是在我年少的时候我把感官弄丢了,也许,我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我。 借着老师的帮助认清自己之后,我也有过自己缺什么的不安,不安浅浅的,后来也都放下了。可以说我缺什么,但也可以说,我比别人多一份轻松和自由。 只有一个遗憾,我的无知觉让我没能察觉老师对我的爱。 老师对我的爱,据他说是从99年开始的。到03年,爱过深了,他觉得自己这份想法不该继续,于是他把自己和我分开了,分得远远的。
第55章 陈雪林口述(4) 2003年,工作面临变动,老师那些日子犹豫不定。其实我该有所察觉他心里想的不止是工作,可我没能察觉任何。 八月,老师和我说,不如我们分开,我留下,他去做另一个工作。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不跟着老师走,起初是很难接受的。老师劝了我很多,这样那样的利弊,试着说服我分开对我们两个的好处都最大。 再一次,我跟不上老师的思路。我没能理解,但是最后我接受了老师的决定,因为我对他有完全的信任,他对我一直是全部的真心。 分开之后,我们维持之前的关系大概小半年,毕竟还在同一个单位里,我们天天见面,我也还去老师家。 小半年之后,他变得疏远,减少了我们之间的来往,办公室里见到,他不冷不热和我交谈几句就走开了。 我确信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是老师想要远离我。这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那个最接纳、最信任、最支持我的人远离了我。 我找过老师,不止一次我避开其他人和老师面对面,问他最近是否不顺心,是否对我有什么不满意,或者就只是试着和他说话试图回到以前。 老师不回应我的问题,拒绝我的接近,一拒再拒,把我推得更远。他给我的唯一一句话是:“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没必要再来找我。” 这句话把我的04年拖入黑暗的深潭,那潭水冰冷彻骨。 老师给了我多少帮助,让我得以自立,让我工作生活和内心里都得以立足。但是我对老师的心,本来简单,一向不是为了求得这些帮助。 老师是怎么看待我的,他那句话让我觉得,他认为我得够了帮助,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结束了。 那段时间变得痛苦,而且无限的漫长。 我无力再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老师对我的拒绝已经筑起城池,这座城不防任何人,只针对我。在重重高墙面前,我手无寸铁,无可登攀。 我和老师关系不复从前也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传言中我们关系破裂的原因各种各样,没有一个说中实际。我倒希望,我们真是因为那些原因分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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