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觉得他将日子苟延残喘延续至今,就是为了能找到这点仅存的零星瞬间,为自己的感受而活的瞬间。 可你到底在哪?我又该怎么解读你留下的信号?展禹宁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里走,低头间发丝摇晃。他昨天才去医院拆的石膏,腿还用不上一点力气,脚踝也都是淤血,但至少可以穿鞋挡住,拍毕业照时不至于那么难看。 现在正是上学时间,陆陆续续有学生进校。来往匆匆的学生时不时朝他看去,对着他两腿完好却拄着拐杖的样子好奇。直到有老师远远地喊了声展老师,那些视线才收敛了去,边上的学生还冲他问好道: “老师好。” 展禹宁轻轻点了点头。 毕业照按照班级顺序拍,轮到七班大约是九点,但展禹宁还要作为其他班级的任课老师参与拍摄,最早也要待到下午。落了灰的教室已经陆陆续续有学生抵达,面貌肉眼可见地活泛了。展禹宁拄着拐,莫名地心存期冀地朝学生里望去。然而一见到拄拐的班主任,原本还在闲聊的学生全都一窝蜂围了上去,左一句右一句地问着他的身体状况。 实际的关切比纸片上的叮嘱来得更直接更凶猛,饶是展禹宁希望落空,也还是心神俱软,连连回应。他毕竟才接手一年,中间又接二连三的出事,还以为和学生之间没什么深刻的感情,但总有些情绪可能真的是非得等到分别才有机会顾念起的。人说到底还是感性的生物,展禹宁第一次带班主任是这样,学生们第一次高中毕业也是这样。 说话间,耳旁忽然有人说我靠的钦羡声,展禹宁作为老师的自觉刚想开口制止,转头就看到蒯鹏飞抱着一大捧蓝白的花束朝他走来: “老师。” 上学时唯一的衡量标准只有成绩,所以不觉有他。可等到毕业乃至进入社会时周围人都摇身一变,才猛然发现成绩之上远远还有其他指标,甚至能够轻松跨越寒窗苦读的努力。哪里存在什么鱼肉跃龙门,勤勤恳恳的小镇做题家依旧跨越不了生活的难关,而学校只是将可能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际的人暂时汇聚到了一起罢了。 比如蒯鹏飞。母亲是律师父亲是检察官,政商两边都有往来,起点就已经远高于班里的大部分人。此时他脱去平日里学校的灰头土脸,里外都重新捯饬过,更显得春风得意。他将花递给展禹宁:“这是送您的,辛苦了。” “...” 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可谓是糟糕透顶,蒯鹏飞又不是没自尊心,何必还要这样讨好他?展禹宁一时间没接,蒯鹏飞就将花向前递了递:“我给每个老师都送了,老师您也拿着吧,没别的意思。” 展禹宁看了看自己的拐杖,眼神示意道:“...我不方便拿,你放我办公室吧。” “那我帮您拿着吧。”蒯鹏飞说:“一会拍毕业照的时候还要用。” 展禹宁仓促地说了声谢谢,随即让班干去教务处搬毕业证发。大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证件照,争先恐后地上讲台前拿。按理说至少会剩下一本,但人群散去桌上却空空如也。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是陈林冀。他一脸讳莫如深,只是径直将一本红证塞进他手里。 从微微张开的证书里,展禹宁看到了谢云暄的证件照。可不等他说话,陈林冀转身就走。 “.......” 此时广播报到七班,要求全体同学下去集合。操场上各个班的学生都混在了一起,群里通知,要求班主任务必在拍照之前整队统计好人数。展禹宁忙着拿手机回消息,下意识问: “都到齐了吧?” 话说出口了,展禹宁才反应过来不对。然而嬉闹的学生停顿片刻,大声回答他说:“都到齐了。” 班里明明就少了一个人,存在感那么强,却好像没一个人在乎。展禹宁的表情霎时间僵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如其来地情绪化起来。或许他今天隐隐抱着能从学生里听到谢云暄蛛丝马迹的期待,到头来发现只有自己在心急如焚。他带着那个僵持的笑说: “我看谢云暄不是没来吗?” 他看到学生瞬间神色微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气氛沉默了几秒,才有个人压低声音说:“老师,他不会来了。” 他语气笃定,让展禹宁不禁发笑问:“为什么?” “他是强奸犯啊。” 学生轻飘飘地说道。他仰着年轻朝气的面孔,健康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而易举地将展禹宁的灵魂钉穿,只剩嘴巴还在本能地往外驳斥道: “谁和你们说的?那个骚扰短信学校不都说了是谣言吗?” “...不是,老师你在医院不知道,有人往群里发了好多篇报道证明,下面指名道姓是他,年级都传开了。而且他都被学校停学了,一直到高考前都没来呢...” 话音未落,上一个班级合照完的欢呼声传来,摄像师招呼下个班级站到台阶上拍照。展禹宁怔愣在原地,他的嘴唇颤抖,声音堪堪卡在嗓子眼里。他想喊不是这样的,谢云暄不是强奸犯;而且他也不可能被停学,他给学校捐了几百万,没去上课是因为在照顾自己。可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话。浓烈的冤屈感涌上心口,展禹宁眼眶一热,却陡然在模糊的视线里想起谢云暄寸步不离的接触,他对自己焦躁不安的渴求。 哪来的碰巧消息暴露,谢云暄也当然知道这是必有用心的阴谋。他大可以按时出入学校打消别人的疑虑,但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展禹宁已经因为他的大意受了一次灾,他没有功夫去分神理会这些流言碎语。反正他背的骂名又不止这一条,索性顺水推舟,随他们误解。 但学生们并不把这个当一回事,很快就说起了别的话题:“啊,展老师,你坐中间,我们想站你后面拍…” 他被学生们簇拥着,欢呼着推坐在了正中间。拐杖被拿掉,取而代之的是鲜艳欲滴的花,花瓣上的水珠在太阳底下闪烁着晶莹的细光。背后是绿草如茵,镜头前学生们笑着,将鲜花与礼赞献给老师,依偎着他,将手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而展禹宁就这么直直地看着镜头,出神地将花束的包装纸捏皱,在这艳阳天下留下一张惨白到失真的脸。 “七班的班主任好不好——?” “好——” 声音忽远又近,模糊得如同乱叫的蝉鸣。直到摄影师比出结束的手势,学生一哄而散,这时展禹宁的耳朵终于能听进声响。这时他回过头,才发现那个一直站在身后搭着自己肩膀的人是蒯鹏飞。他唇角微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哄笑着去追逐旁边的同学: “...中午我请你们吃烤肉啊,去不去?” 靠在对面的篮球架上的拐杖咚一声砸落,却无人在意。展禹宁瘸着一条腿,狼狈地过去捡起,几乎是一步一蹦地赶在后面叫他:“蒯鹏飞。” 蒯鹏飞还在装没听到,展禹宁咬紧后牙,加重字音重复道:“蒯鹏飞!” “喂,大飞,老师在喊你。” 周围同学戳了戳蒯鹏飞,他仿佛才听到似的,慢悠悠地转过身去:“哦,那你们先去吧,我和老师聊两句。” 周遭同学都散去,眼下就剩他们两个人,口袋里展禹宁捏紧手机的掌心一阵发麻。一夜没睡的身体持续性心悸,每一次的跳动都如同外跃,也或许只是他在紧张: “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我是知道啊。”蒯鹏飞无所谓地耸肩,咧开嘴笑道:“吸毒又杀人嘛,谢云暄死定了。” 方才拍照时那种中暑的错觉又笼盖下来,血液凝成一条细绳缠绕住他的脖颈,展禹宁声音轻得仿佛梦游: “...什么?” “我说,谢云暄死定了。他杀了两个人,警察还在他家里搜出了大量的毒品,他这辈子算是完咯。” 为什么他听不懂这句话,是他拍照时被摄像机取走了灵魂吗?吸毒、杀人,他说得就像一个玩笑,于是展禹宁迟迟确认不了这话的真实性,只知道结巴地重复:“他杀了谁?” “吴正硕和谢昀晞。” “不可能。”展禹宁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考试之前耍赖让自己亲的坏学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手上沾满鲜血的样子: “他不可能杀人。”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和这两个人积怨已深,尤其是吴正硕,前不久还和他大打出手。吴家已经将他告上法庭,请了一堆媒体。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庭了,他却连辩护律师都没找,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大打出手,谢云暄脸上莫名其妙的淤青;吸毒,那天夜里的精神失常;开庭,放弃为自己辩护。他的脑子续接着过去与残缺的事实,仿佛有什么即将在展禹宁的脑中拼凑完整,但他仍旧说:“…他不可能主动杀人。” 蒯鹏飞笑了:“你说不可能也没用啊,老师。”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蒯鹏飞冷哼一声: “考完那天晚上。” 6月8日,展禹宁跳回到他看着日落西沉的黄昏,他在考点外等到衣服湿透却没有结果。再往后的记忆被有意叫停,展禹宁不正常地卡顿了一下,脱口而出:“你当时不是也在现场吗?” 蒯鹏飞突然拔高声音:“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谢云暄同一个考场,是你亲口告诉我他缺考的。” 艹,怎么脑子转这么快?他当时有说自己看到谢云暄被谢昀晞带走了吗。蒯鹏飞思绪一团乱麻,他一向嘴比脑子快,来不及多做思考就道:“我是看到他被谢昀晞带走了,但那又怎么样?距离晚上还有好几个小时,谁知道他晚上做了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杀人了,难不成每个人都在撒谎吗?” “......” “每个人都认定的的事实,你为什么非说不可能?你有证据吗?能证明他当天晚上在干什么吗?” 证据、证据。 啊。展禹宁骤然哑声。 电脑画面,他的哭吟,左下角跳动的时间,张警的电话,一切都将他拉回发现监控视频的那个下午。刻意不去想通的事情突破回避与阻拦,口袋深处的储存卡被体温捂得发热,他就像还未审判就得知了死期,张口又结舌。这次眼泪是真的从眼眶上砸了下来,好像世界的画面也被一并带走。 原来这就是谢云暄遮遮掩掩的理由。 那颗眼泪了去无声,但蒯鹏飞见状也还是一怔。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低低地骂了一声:“艹...我真不知道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证据链确凿,作案动机确凿,就连他自己也放弃辩护。你知道他在外面点鸭子吗?那个鸭子亲口说谢云暄磕嗨了和他开的房,还送了他表。就这种人,你有什么必要为他袒护?” “......”展禹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画面赫然是录音的计时画面:“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已经录下来了,包括你承认你在考场门口见到他被谢昀晞带走的事情。”
118 首页 上一页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