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又点了头,接过尚在襁褓的易浔,易浔也不哭,看着吴慧莲笑。 吴慧莲替易浔祭拜了河神与井神,保佑水下的精怪不要随便吓唬,更不能伤害小小的易浔-- 她早夭的头个孩子便是划船出的意外。 易浔在家门前的青瓦砖跌了无数个跟头,终于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梁音承诺的一阵子拖拖踏踏地蔓延至十年,回来的时候耳垂上已经戴上了漂亮的耳坠。 她把易浔接到城里,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易浔哭着闹着要回去见外婆,自己乘着父母熟睡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接近二十公里的路程,易浔在流淌的河水声中再一次跌到在外婆家门口的青瓦砖。 膝盖磕得破皮流血,浅眠的吴慧莲惊醒,望着院子里大哭的易浔静静流泪,还好祭拜过的神仙仁慈,让易浔在这河流湍急的夏季到了家。 吴慧莲同易浔承诺,只是上学在城里,寒暑假都可以来外婆家。 易浔抽抽噎噎地点头,被易军扯着胳膊回到城里的家。 他不敢告诉外婆,他总疑心外婆认错了女儿和女婿,易军不是她口中所说的性格温和,梁音的耳垂也不曾摇晃地这么厉害。 他们早已分房,相见不是冷战就是争吵。 梁音曾经哭着对房间里写作业的易浔说,她对易军只是怜悯,而没有爱,易浔不知道该说什么,任由眼角落下的泪水打湿才写下的名字。 第二天梁音又恢复一贯的冷淡模样。 易浔想,爸爸不是好人,至少没有一个人会不允许别人哭,于是他故意划破易军的轮胎,在他做好的饭菜里撒盐,拙劣的捉弄换来的是父母更为激烈的争吵。 于是易浔不做了,他沉默地坐在楼下的长椅,在三年后再一次骑回了外婆家。 外婆已经老了,呼吸开始沉重,步履也微微蹒跚,易浔替外婆汲水浇院子里的花,在家后的小河边发呆。 易军好像追逐的野兽,随时随地把易浔拖回去。 但这次他没有来,他们终于离婚了。 而易浔是被遗忘的皮球,易军和梁音好像忘了,又好像懒得记起,所以易浔在外婆的家躲过了一整个暑假。 易浔抱着半个西瓜在院子里乘凉,水红的西瓜馕中间是汇流的汁水,易浔最喜欢留着在最后一起喝掉。 那天他甚至没来得及吃完,梁音急匆匆地进门,扯着易浔就走,易浔的臂膀被扯得生疼,而且他也不想回去。 他反射性地后退挣扎,被梁音突然甩了一巴掌。 梁音眼圈通红,摇曳的长裙周围是沾染的脏污。 易浔呆愣住,连“外婆”都忘记喊,被梁音带到了医院,见到了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易军。 为什么已经分开的人之间会有这么缱绻的眼神?为什么对一个只有怜悯的人要哭得这么撕心裂肺?为什么上一秒吵得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下一秒面对生离死别却好像全然忘记? 大人的情感太复杂,易浔想,他可能只是一个情感的试验品与失败品。 但他还是流泪了,为易军曾经为他做过的、被他故意放盐的饭菜,为他偶尔流露出的温和,为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流逝。 外婆的家是疗伤的地方。 处理好一切后,梁音带着易浔回了清河镇,在她的妈妈面前梁音变得有一点温柔,易浔却生出很多依赖。 她好像为了弥补易浔,学着吴慧莲,给易浔做一些饭菜,和易浔傍晚一起散步,望着夕阳倒影在小河里的闪光。 妈妈也会怜悯他吗?易浔不知道。 在易浔没有搞清楚梁音的感情之前,他们之间感情的纽带——他的外婆就离去了。 吴慧莲其实死得并不痛苦,在梦中寿终正寝,易浔隐隐约约听清河镇的人说这是“喜丧”。 所以易浔忍着没有哭,他以为是不能哭的,虽然他不明白一个人的离去为什么不能用眼泪祭奠。 需要伪装眼泪的时刻太多,但易浔不是完美的透明容器,他记得外婆冰凉苍白的脸,记得火葬场老旧的殡仪车,还有放置骨灰的高高庙塔,他无声地流泪到耳鸣,火葬场混合死亡的焦烟味深深刻进骨髓。 或许是易浔将下唇咬出血而引起梁音的注意,她问易浔怎么了,易浔抽噎着同她解释。 易浔分不清是什么遮蔽了梁音的脸庞,是烟雾还是热气,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外婆无福,算不上福寿双全,哪里是什么喜丧呢。” 于是易浔放心地嚎啕大哭了。 和现在一样。 昏暗的楼道里只能听见傅川的呼吸与心跳声,一门之隔外是匆忙的人群和纷乱的脚步。 说出来之后,易浔想,离婚结婚、生老病死与人的悲欢离合,都是寻常。 易浔从不轻易坦露内心,他的呼吸一窒,瞬间他害怕说出的一切变成伤害的利器,易浔微微挣扎,傅川却又紧紧抱住他。 算了,易浔松了力道,侧脸压在傅川胸前。 楼梯间略冷,易浔汲取热意的方式从缩进厚暖的毛衣变成靠在傅川的胸膛,他轻轻闭上眼睛,因为过度的流泪身体还有些抽搐。 他哭得头昏,傅川发声的时候胸膛闷闷的振动意外带来舒适感,易浔听见傅川说: “原来你在春天出生。” 易浔眨了眨红肿的眼睛,没有说话。 幸好傅川没有像别人一样投来怜悯异样的目光,那样他还要配合地露出难堪痛苦的神色,有时候他也会很庆幸大家把他当做透明人,不会有人问他的父母和身世。 虽然不会有人记得他在春天出生,也没有管他在什么时候凋零。 他在自己的小小龟壳里,也是一片天地。 傅川低头抬起易浔的脸颊,易浔的脸肉被挤得嘟起,眼睛红得跟兔子差不多,傅川盯着他半明半暗的身体,顿了顿:“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导致的幻视。” 易浔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在骗我。” 随后他抬头看了傅川一眼:“傅川,你一点也不会撒谎,你的眼睛和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不对?” 傅川一怔,易浔也并不在乎这件事的起因和最终的结果,变透明或是消失,好像也不过是一件寻常事。 他绷着哭红的脸,对傅川认真地说:“傅川,你不要再管我了,如果只看不到我一个人,你不看的话不就正常了吗?” 他低头,讷讷地重复了一句:“你不要再管我了。” 傅川下意识收紧双手,楼梯间的烟味窒住了他的呼吸,他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一片沉默中,易浔抬手缓缓覆盖傅川的手背,昏暗中眼睛亮得惊人:“傅川,这才是撒谎。” 那时易浔故意模仿梁音的字迹在试卷上签字,故意战战兢兢等待着梁音的审判,然而梁音并不在意是谁签下的字,就像她不在意易浔一样。 易浔从小就有些小心机。 他用拙劣的错误吸引父母的注意,用每天的“早安”、“晚安”加深宿管阿姨对他的印象,用每天的开灯、开窗留下一点点自己存在的痕迹。 他希望傅川,能听懂,哪怕一点,他隐晦的自救。 也许是易浔的抽噎吸走了傅川周围的所有空气,傅川的脑子罕见地转得极其缓慢,等到易浔眼睛里的光在慢慢黯淡,傅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易浔还是个小撒谎精。 原来易浔要他管管他。
第十章 在易浔眼底的光彻底黯淡之前,傅川捏住易浔的鼻子,对着他湿漉漉的双眼说: “我不会让撒谎精的鼻子变长的。” 不需要再撒谎,也不会再变消失。 易浔沾湿的睫毛颤抖起来,突然不敢看傅川,他垂眸点了点头,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是匹诺曹,我既不贪玩,也不贪心,我的鼻子不会变长的。” 为免傅川觉得他在反驳又不懂幽默,易浔顿了几秒,小声开口:“我是撒谎精。” “这句不是撒谎。”他悄悄抬眼看傅川的表情又迅速低下,纤细骨骼手指绞紧毛衣的衣角。 眼见着易浔又要钻牛角尖,傅川及时捂住他的嘴:“我知道。” 温热的呼吸酥酥麻麻地喷洒在傅川的手心,易浔湿润的唇肉若有若无地触碰他的皮肤,傅川的耳根不易察觉地爬上一层薄红,突然觉得易浔的嘴巴好软。 虽说嘴巴没有骨头本来就很柔软,但易浔的嘴唇好像轻轻压一下就会陷进去一样...... 傅川微微移开视线,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去我家玩吧。” 说出这话,连傅川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一瞬,他本意并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只是担心易浔一个人回宿舍伤心郁闷。 可此刻傅川脑子里又全是易浔又红又软的嘴巴,显得他好像哄骗易浔去他家做什么一样,傅川松手,丢掉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一定要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开心就行。” 易浔愣愣地点头。 对他来说,被朋友邀请去家里玩是一件新奇又值得期盼的事情。 因为家里时常争吵的氛围和父母不大热情的态度,易浔很少有机会参加同学区小孩假期的一项重要活动——串门,他经常伏在自己小房间的书桌上,听着隔壁同学家传过来的嬉闹声。 他那时别扭地想:好吵。 但又忍不住幻想自己能够穿墙,看看他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要如何自然地和别人打招呼,如何完美地融入别人。 他一直都弄不明白、学不会的问题,别人还在扳指头算数的时候好像就学会了。 易军和梁音不太管他,当然也不会教他所谓“社交”的能力,所以他将书本上所学的一切奉为圭臬:和别人讲话要礼貌,同人做事要有理有据、有因有果,与人交往要有来有回。 易浔不知变通,像老旧的古董,他孤孤单单走了好久。 寓言故事里乌龟会慢慢超过兔子,但在现实生活中易浔只能看着一只又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可现在,突然有一只停下脚步,和他一起慢吞吞地走。 不用说话,也不用刻意做出表情,所谓的“有来有回”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易浔又轻轻点了点头。 宜城一中后面是一幢高栋公寓楼,里面大多是宜城一中的学生和陪读的家长,太阳微微西斜,易浔跟着傅川躲过墙面上斑驳的光影,绕过公寓,来到后面一排略为低矮的住宅楼。 易浔想他终于知道傅川为什么每天那么晚回家也无所谓了,原来他是一个人住。 傅川在玄关低头拿出一双拖鞋放到易浔脚边,易浔眼神不敢乱飘,规规矩矩地脱鞋、穿鞋,略显拘谨地扫视了一眼室内。
23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