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乎乎的。 他的手机上,第一次记录下了易浔的存在,是完整的易浔。 照片里少年白皙的脸颊沾上一点汤汁,嘴巴鼓鼓的,澄澈的眼睛望着镜头,带着毫无防备的信任。 背景里小小的火锅店人流穿梭,背影模糊,火锅蒸腾的热气弥漫。 只有易浔,是定格的那一瞬。
第八章 清晨弥漫的寒意给窗户覆盖上一层雾水。 易浔开窗,被扑面而来的寒风激得打了一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他盯着盥洗室里小而方正的镜子里他乱糟糟的头发,想起昨天与傅川分别时,傅川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他说:“明天见。” 于是易浔昨天连夜做完四门作业,从繁忙学业里偷来的一点时光来履行“明天见”的诺言。 今天降温的幅度好像很大,易浔想。 他翻出妈妈带过来的袋子,穿上了那件略微起球的毛衣。 傅川到门口的时间比易浔还要早,穿着一件黑色棒球服在保安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门卫老张聊天。 他身量高,易浔一眼就看见他了。 “同学,”老张朝易浔招手,“来登记一下。” 易浔听话地走过去,弯腰认真填写,在出门事由这一项上卡住,老张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白净的小孩儿,说:“写‘家里有事’就行了。” 抿嘴对老张笑了一下,易浔按照老张交给他的规规矩矩地写下。 “走吧。”易浔看向傅川,眼睛亮晶晶的。 傅川的视线移至易浔缩进高领毛衣的半个下巴,轻轻点了点头。 不仅是手他看不见,现在易浔的梨涡也被毛衣遮住了,傅川面无表情地想。 易浔总会谨慎地踏出每一步,连带着傅川。 一路上,易浔小心地问傅川有没有带身份证,有没有带手机,知道挂什么号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太啰嗦了,易浔就悄悄把微红的脸颊藏进毛衣,偷偷看一眼傅川。 傅川耐心地回答易浔的每一个问题:带了,知道,昨晚已经在手机上挂好了。 易浔才如释重负,小小的梨涡在毛衣柔软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乌龟的冒险地图在傅川的引导下增加了新的一页。 绕过医院门口遍布的圆形拦路墩,易浔和傅川走进医院大厅,准备去自动取号机取号。 原本嘈杂的医院大厅突然安静了一些,易浔转头,一辆担架车被脚步急促的医护人员推过人群,其上一个医护人员跪在患者身上做心肺复苏,医护人员的身体因为按压不停起伏,白大褂衣角沾染上一点血渍,由于过快的速度飘起。 层叠的人群遮盖住伤者的面容,易浔听到人群里的惊呼声。 “好惨哦,是车祸,不成人样了。”有人发出唏嘘。 傅川顺着易浔的视线看去,余光里易浔像被冻住一样一动不动,他以为易浔是被吓到了。 他扳过易浔的肩膀转移视线,发现他的脸颊苍白得可怕,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易浔。”傅川轻轻摇晃。 易浔听不见,他的脑子里是白大褂飘起的沾血的衣角,医生凝重的表情,和在时间里缓慢流逝的生命。 傅川又喊了一遍。 外婆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在他被吓到的时候轻缓地喊他名字,她总是拍着易浔的肩头,然后说:“回家吧易浔。” 外婆坚信人在被吓到的时候魂魄会溜出去一缕,所以她喊:“回家吧易浔。” 流动的、嘈杂的人群变成了虚影,傅川捂住易浔的眼睛,语气急促地喊了一声易浔。 易浔的眼神缓慢回焦,他双手扒住傅川的手掌,嘴巴抿起一个勉强的笑:“我没事的,傅川。” 傅川放下手,看到易浔亮晶晶的双眼,他分不清是因为什么。 医院大厅恢复喧闹,生老病死,人情冷暖,围绕着每一个神色匆忙的行人旋转。 傅川挂了眼科和神经内科。 易浔沉默地跟在傅川后面先来到眼科,他低头,觉得自己有点拖后腿。 沉默可能会让敏感的乌龟胡思乱想,于是傅川开口:“一会儿你就坐在那边的位置上,我看完出来就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易浔愣愣点头,帮傅川拿着收据。 傅川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易浔,你乖一点。”虽然你已经很乖了。 他又不想易浔因为他的话多出莫名的心理负担,也后悔用这种半命令的语气同易浔说话,他半弯腰和易浔面对面:“你开心一点。” 好像有东西梗在易浔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来,易浔只会点头,然后对傅川笑一下。 医院里的空调温度略高,易浔被热得脸颊终于多了些血色。 傅川替他拉下一点毛衣衣领,然后转身走向会诊室。 易浔百无聊赖地看清医院收据上的每一个字,然后抬头琢磨小电视上的每一个患者的名字。 有个中年人身影急匆匆地走过,带起一阵风。 易浔身体僵硬了一瞬,他认识他,是妈妈现在的丈夫梁知林。 “弟弟小儿肺炎在医院。”易浔回想起妈妈的短信。 易浔不知道弟弟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弟弟长什么样子,他甚至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重新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他也没有资格对梁知林说出那个谓称。 他早就被隔绝在任何一个家庭之外。 易浔垂眸,刚刚收据上明明一个一个看清的字霎时变得模糊起来,他起身,偷偷跟在梁知林身后。 他只想看一眼妈妈,就一眼。 儿科病房的外墙是童趣的彩绘,黄黑相间的长劲鹿、憨态的大熊猫……病房里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 梁知林拎着一个热水瓶走进最里面的病房,“砰”地关上门。 易浔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像多年前在窗户前偷窥父母吵架。 梁音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婴儿白胖的小手微扬,梁音低头亲昵地蹭小孩的手背,脸上笑容洋溢。 梁知林在泡奶粉,满含笑意地盯着梁音和孩子。 看起来好幸福。 那个小孩会叫什么名字呢?易浔才发现,他们一家三口都是这样般配地都姓“梁”。 易浔突然感觉衣服上的毛球好刺挠,他在脖子上抓了一道红痕,忍不住踮脚又去看梁音。 胖了一点,别的与易浔上次见她并无差别,保养极好的皮肤、总是挂着笑容的嘴角还有耳垂上轻轻摇晃的耳坠,妈妈总是很温柔的。 易浔撩起毛衣,在手臂上也抓下几道红痕。 妈妈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也不幸福,他们总是吵架,妈妈的眉头总是皱着,争吵的时候耳坠摇晃得厉害。 易浔常常害怕那双漂亮的耳坠会掉落。 他的害怕总是毫无缘由,他害怕外婆蹒跚的脚步,害怕爸爸涨红的脸颊,害怕妈妈失望的眼神。 易浔不是聪明的小孩,对他来说考上宜城一中其实很困难。 但梁音不要聪明的小孩,也不要宜城一中的小孩,他们只是要分离。 纵使过程过于惨烈,结果是阴阳相隔。 易浔想,他也拥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刻吗?还是不是因为爱生出来的孩子就不会拥有幸福呢? 易浔挠了挠眼睛,明明眼睛没有穿毛衣。 他最后看了一眼梁音,他想他不能太依赖妈妈。 易浔还是希望妈妈能幸福一点。 …………………… 在偌大的医院寻找一个人就像揪掉老旧毛衣上所有的毛球,困难且耗时。 但是还好,傅川终于在医院昏暗的楼梯间找到了沉闷的乌龟。 楼梯间里烟味很浓,或许有无望的、伤心的人在这里祈求过,傅川听见易浔压抑着哭腔的咳嗽声。 咳嗽得厉害,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 傅川丢掉手里层叠的纸质收据,轻轻抱住了角落里半蹲的易浔,易浔受惊一样抬头,脸颊、眼皮上到处都是被抓出来的红痕,甚至有些破皮。 乌龟慢慢驮上厚重的外壳时,他的身体就会消失。 傅川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真切地觉得易浔快要消散了,他的身体变得模糊不清,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状态,傅川只能庆幸现在他还能抱住他,还能触摸到易浔的实体。 傅川小心翼翼伸手,不敢碰到易浔脸颊上破皮的伤口,易浔缓慢眨了眨眼睛,咸涩的泪水流过伤口,他皱起眉头。 易浔回想起爸爸老是蹙眉看着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老是流眼泪。” 他自虐般抹掉脸上的泪水,抓挠薄红的眼皮。 傅川桎梏住易浔的手腕,强迫易浔看着他:“易浔。” 连语言都显得好苍白。 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易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傅川的桎梏,胡乱抹去脸上的眼泪: “其实我知道那天晚上妈妈根本没有来学校。”梁音是高龄产妇,还在月子中,梁知秋怎么可能会让她在寒秋的晚上出门。 易浔替妈妈的冷淡挑选好理由:对易浔的感情少一点,割舍的痛苦就会少一点。 “可是我又觉得妈妈很辛苦,她要供养我上学,还要生小孩。” 易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泪越抹越多,全身都开始神经质地发痒,像很久之前他看外婆收麦,不小心被麦穗的芒刺蛰到。 可是再也没有外婆了…… 傅川搂住易浔的后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易浔瘫软似的伏在傅川的胸口大哭起来,抑制不住地颤抖。 耳边轰鸣一片,易浔看不清也听不见,眼泪慢慢淹没了他,连带着淹没傅川。 傅川胸口的布料被一点一点浸湿。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是这样渺小。
第九章 易浔其实在春天出生。 宜城傍水,易浔的外婆住在宜城的边缘小镇——清河镇,青砖黛瓦后是一条蜿蜒的小河,而清河是护城河的名字,这条蜿蜒的小河只是条无名河。 伴着春雨的淅沥和小河的春汛,梁音把易浔抱给了吴慧莲——易浔的外婆,“外婆”的称呼尚未喊出,命运的丝线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 “妈妈,帮我带一阵子孩子,我和易军准备做生意。”彼时梁音挽着易军的肩膀,笑语晏晏,易军跟着憨厚地笑笑。 吴慧莲轻轻叹了口气,只点头。 她那时并不同意唯一的女儿嫁给易军,易军无父无母,家境也不行,只生得一张白净的脸与柔和的性格。 无奈梁音执意,对吴慧莲说自己不也什么都没有,吴慧莲蓦地被刺痛,早年丧子,好不容易得来健康漂亮的梁音,中年又丧夫,她埋头在水乡的一亩三分地,拉扯着梁音长大。 她含泪点了头,梁音便欢欢喜喜出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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