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望到傍晚才闲逛回来,碗已都在橱柜里摆好了,亮晶晶的。他犹豫一会儿去敲徐慎如的门,无人应答,但是门没有锁。 徐慎如正在看个什么东西。是本书,他躺在床上,懒得坐起来,就把书戳在床上,不知道是读还是盯。窗子没有关紧,他又嫌冷,只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只手,怪里怪气的。 萧令望进来,徐慎如就瞟了他一眼,等他关严了窗却说:“窗帘。” 萧令望又回去拉上帘子。他不走,站在床前默默盯着徐慎如。他还有另一件事要讲,上午没来得及提起,但酝酿许久却只说道:“我去弄点东西吃。徐先生想要什么?” 徐慎如答道:“不吃。” 萧令望蹲**凑近了,猝不及防地抽走了他手里的书。徐慎如没防备,伸手道:“给我。” 萧令望把书递给了他。 徐慎如坐起身。他将枕头掀开一角,正准备把书压到下面就突然被萧令望抓住了手:“等等。” 徐慎如诧异地停住,只见萧令望挪开了枕头,把下边手电筒钢笔之类零碎都扒拉到一边,摸出了一包药。他很警觉地检查了几遍才问徐慎如:“这是什么?” 徐慎如不明所以地答道:“你不是拿着么?安眠药而已……想哪去了。” 萧令望抿了抿唇:“我以为你给李阜清的那些还有剩。” 徐慎如明白了,像笑话小孩子似的笑一声道:“就算没有,难道我不能再去问人要?你拿我的安眠药做甚么。” 萧令望大睁着眼,盯着徐慎如:“你——” 徐慎如往里挪了挪,萧令望迅速地坐下贴了过来,听徐慎如说道:“我什么我,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快把我这些东西给都挪回去。” 萧令望并不认输。他手里拆开那一整盒,却把一多半都弄了出来,放到自己裤子口袋里,又把最外一层裤子脱到了窗户下,这才重新回被子里:“不行,不能给你那么多。” 徐慎如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想,你这有什么用?不要闹了,都拿给我。” 萧令望没有动弹。他在被子底下抓住了徐慎如的手,抓得死死的,脸却转到了另一边。他们保持着这僵硬的姿势很有一会儿,萧令望侧耳凝神,只听见外边的北风呜呜地响着,像夜哭一般,听得久了,自己竟也涌起了想落泪的念头。 但是他毕竟没有哭,说道:“徐先生,我好辛苦啊。” 徐慎如说:“那你可以少爱我一点儿,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这像讽刺赌气,但徐慎如语气非常诚恳,只真是个建议。他把手抽出来,枕头摆好,自己倚上去,继续补充道:“我仍是你的情人,但你可以不必那么喜欢我,就像……像街上随便什么临时凑合的情侣一样,不必要这么辛苦的。” 萧令望听出了他的诚恳,但诚恳比讽刺要更令他中心如噎。他很久没回答,最后才说:“我不会——是不会作画、不会唱歌的那一种不会。从我知道‘爱’这件事的那一天起,就只会全心地爱人,不懂得逢场作戏。” 徐慎如苦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那么,你遇上我这样的人,不会很生气的吗?” 萧令望靠近了他。靠近了,伸手到背后,把头靠在徐慎如怀里,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也生气过的吧?我说不清。” 徐慎如抬了抬眼睛,说:“你把窗帘拉得那么严,就没有雪看了。” 可窗帘是他自己要拉严的,这句话简直全无道理。萧令望本能也这样想,但他只说:“那我去拉开。” 徐慎如拽住了他:“我随便一说,不必拉开——原来你真的不会生气。” 萧令望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只期望你高兴一些……我觉得很害怕。” 徐慎如问:“你怕什么?” 萧令望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怀里动了动,死死将他抱住了:“害怕你不知何时,就不见了。” 徐慎如说:“除了你也没有人要我,我能不见到哪里去。” 萧令望却说:“不是,不是找别人那种。你怎么能不关心自己的死活?” 徐慎如没想到他揪出的是这句,干巴巴地说道:“我不值什么,静川比我值得,人都能看出来。你如让我来选,我不会这样,你心里也知道,你却杀了她。” 萧令望默然不答,良久才说:“对不起……可是我想留下你。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我也是,我不能忍受放弃你,令你失望了。可是——” 徐慎如没有答话,萧令望搂着他,埋头在他怀里,语气很迫切地说道:“可是现在已经这样了,你留下来,留在世上好不好?” 徐慎如道:“我的死活,也不由我决定。” 萧令望略带哀切地重复道:“我怕一闭眼睛,睡醒你就不见了。或者是我呢?我不见了,你拍拍衣服上的土,就又往前走了吧? 徐慎如安慰他说:“不会的。” 萧令望却不心安。他慢慢地说:“我不抓住你,你就不会回来了。可我很没有用,既抓不住你,又害了别人。我一直都这样没有用,但是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说完,感到嘴唇都像黏在了一起。 他是很郑重的,徐慎如却轻描淡写地说:“不要没事胡思乱想,在外边冻傻了?过来暖和暖和。我不要你,早就不许你上来了。” 萧令望觉得他避重就轻,心里又怕又痛,但没说出来,只钻进了被子。他这一刹那感到自己真像只小小白鸽,有许多飞走的机会却一动都不舍得动,被徐慎如一根根地拔掉了羽毛。那些洁白羽毛都变成了别人衣帽上的装饰,他却被剩在积雪里,肚皮朝天。 那是一样的又怕又痛罢?萧令望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想:“可是,这就是我的爱人呀。”
第32章 宜春酒(1) 雪停已是深夜,徐慎如不知在想什么,萧令望倒平静许多。他们叫了夜宵到屋里吃,氛围意外安谧,萧令望却不大吃得下了。他有非说不可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反复思量之下,眼看到了后半夜。 萧令闻早上已安排好了,叫他明天回老宅去接家人,领他们南下,到东南海峡外先行安顿。他接到人之后第二天就得启程,所以今夜无论如何都得对徐慎如开口。徐慎如会同他一起吗?他原本想当然觉得会,这时却渐疑心不妙。 虽说劝服不了也有办法,周曦都能被周恪绑上飞机,但徐慎如究竟不是周曦,萧令望不敢也不忍如法炮制,否则不知道徐慎如会做何反应,跟他一刀两断也是可能的。 眼看时间流逝,他再拖不下去,只得开口道:“徐先生,我明天得回乡下老宅去一趟。” 徐慎如却甚至不多问:“好,那你去吧。” 萧令望道:“我是接我两个妹妹过来。” 徐慎如平淡地说:“你家里的事,就不用跟我报备了罢。” 萧令望沉默片刻,说道:“我后天要离开平京了。” 徐慎如像早有预料似的,很轻很轻地“哦”了一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萧令望见此,心里一跳。他的预感竟不幸成真么?但他还不死心地说:“徐先生也和我一起的罢?明天正好可以收拾一下行李。” 说完,他就低着头看碗。 徐慎如心头极是不忍,但仍然说了下去:“小萧,我就不必了吧。” 萧令望手一抖,筷子敲在碗上当啷一响。他问:“为什么?” 徐慎如说:“没有为什么,只是不必。” 这也不全是不肯解释。他真不全知道自己为何不走,但只知道定是不要走的。过往压得他厌倦,无论天下还是自身,他的旧梦碎了,还要他对着旧梦的废墟了断余生,这万万不能。 说出去大抵有些难信,徐慎如对天下事竟存期许么?人以他为旷达无谓久之了。但半老徐娘也总有蛾眉宛转的时候,他若真有些空泛的执着,那也不算太稀奇。 但他没说,只道:“我难道和你妹妹一起算家眷?你这时候通知我此事,未免稍有些想当然了。” 萧令望说:“我只是想,徐先生也是要走的,凑在一起方便。到了那边,我们两个找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好好布置一下……” 徐慎如摇了摇头,说:“不要。我不去。” 天下事固然是他不想看的,私事也是一样。经了这一阵的事,想想在那么个弹丸之地,要去萧令闻手下安分讨生活,变成他的家眷,这也是徐慎如不能忍的。他甚至不是为徐静川。 萧令望焦急道:“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徐慎如垂下眼盯着自己交扣的十指,也看见白瓷碟子上一个偶然的黑点。 他还没想好怎么说清,萧令望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恨我了?” 徐慎如摇头否认:“没有。我知道你,所以不会恨你,你不要忧心这个。” 萧令望问:“那怎么样?” 徐慎如逃避般盛了汤喝。汤冷了,是咸的,他咬到一口西红柿的皮。 萧令望尴尬地笑了,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哎呀,你不恨我,又不肯和我一起,总不会是通敌了?” 但这笑话很是失败。徐慎如闻言冷笑一声,抬手就把小桌掀到地下,餐具稀里哗啦,竟冒出金声玉振之感。饭菜半数倾在了萧令望身上,幸好不烫,只是隔衣冰凉潮湿。 徐慎如亦悔失态,撑着床沿定了定神才说:“昨天你哥哥刚这么问过我,你们全都这么想知道,不如去敌人那里问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收留我?” 萧令望满身汤汁地僵立着:“你疯了……” 徐慎如站了起来。他声音很轻柔,语气却反而锋利得像一块薄冰:“小萧,不要用这种问题羞辱我。这太乏味了。什么时候你哥哥成了党,成了国的?他本来是前朝叛将,如今拿自己做了正统,就来一个个质问起旁人,真的是很没有意思。” 萧令望后退一步,徐慎如盯着他胸口。那里有大块污渍,布料湿答答贴着身,露出身材的轮廓。年轻人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闭了又闭,徐慎如从迁怒里回过神,忽升起一层悲哀:是他把这鲜亮的少年人涂成了灰色,泼了污渍,不仅身上,心上也是。 他去解萧令望睡衣上的扣子和带子,说:“换下来吧。” 但是没解开,因为他手一直在抖,萧令望低下头,很温柔温暖地握住他双手,委屈地笑了笑:“我来。” 说完就把睡衣脱了,光溜溜的。徐慎如问他:“你干什么?这不要感冒的吗?” 萧令望说:“徐先生都不同我走了,还管我是不是穿衣服。” 徐慎如道:“这是两件事。” 萧令望攥着他手说:“我们在一起,以前说的那些,你都不想了吗?住到一起,布置房子,出去见人,让亲朋都知道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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