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瑶山又看了两眼,把照片拈起来夹在手里,点了点头,笑道:“是,我知道。你很会喝酒,还很不怕喝出麻烦,是他送你回来的。我在写我的文章,好不容易写好了,你呢,坐下来,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拿起来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这没用的,上手就给我撕了扔到壁炉里,气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徐慎如道:“你好记仇,我都忘了。” 蒋瑶山说:“你第二天就忘了,不用到今天。我从没想过还会有这种事,措手不及,当然记得了。” 他拿着照片感慨道:“所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这上面的人,如今在世的、又在国内的,没有几个了罢?” 徐慎如没答,只低声道:“我昨天下午,是去杀人了。” 蒋瑶山跟徐慎如相识至今,已经很听过一些新闻,因此听了这个开头连声色都不动,只反问道:“这事你以前没有做过,如此新鲜?” 徐慎如说:“不是,这不一样的。有人觉得生无可恋,前途未卜,既不愿意被软禁一辈子,又不愿意日后被敌人当做内战的战犯去审,所以声称要做孤臣孽子。” 蒋瑶山愣了愣,说:“如今已经年底了,水面都结冰了,还做得甚么孤臣孽子。” 徐慎如闭了闭眼,答道:“我把冰面破开了。” 蒋瑶山此刻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吃了一惊,敲了下桌子道:“这是什么事,你也做得?” 徐慎如说:“晚了,我做完了。这事恐怕今天白天就要在城里传遍了。李阜清的事我没有对你说过,他虽然没明说,起居和与外人来往却都被监视着,不许他出门。我这一两个月,也只去见过他两回,他昨天服毒轻生,毒药却是问我要的。” 蒋瑶山沉默了一会儿。过后他才说道:“他不认识别人了,非找你头上?他女儿不是也经常出入的?” 徐慎如道:“哪有让女儿来做这种事的?” 蒋瑶山道:“你们俩一会散伙一会合伙,你和他有仇么?这么急于报复他,看他快些死。” 徐慎如却说:“我是好心,毕竟我们是朋友,那张照片上的人只剩我们两个,他在京里能谈生死这种闲事的朋友也唯有我了。仇人的话,我还不肯让他们如此干脆呢,你应当知道我的,怎么会这么说?” 蒋瑶山道:“因为旁人都会这样想你。” 徐慎如先叹一口气,后冷笑一声:“这么想也很好,免得我解释,还怪麻烦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却没有语气那么干脆利落了。这件事做的时候他是将心比心,觉着易地而处,自己不希望连求死都被拒绝,但过后回顾,却想李阜清实在是一个求生又好面子的人,他说死就死,难免有几分意气和下不来台在里边。 其一是徐慎如把刀子递到面前,分明是催人速死的,倘若他不递这把刀子,这事或许也就拖过去了;至于其二,李君或许很愿意把这杀人的锅扣在他头上,这都是未可知的,所以他这件事,实在是做错了。 徐慎如这时候才想周全了,嘴上却毫不退让:“我做过的错事许多了,也不差这一件。有今日事,我不能无咎,所以再多一些,那也不碍事的。” 但他递出去的这把刀,杀死了不止一个人。 李阜清之死没能压下新闻,一时外界哗然。人心动摇自不必说,萧令闻逼死前任、徐慎如借机报复之类流言也不一而足,除此之外,自杀本来便有连带影响,几天之后秘书处便添了一桩过量服安眠药的事件。 桩桩件件,没有哪一件不为局势雪上加霜,萧令闻免不了勃然大怒,当即把徐慎如关了禁闭。他虽然是个军人,派来替他质询秘书里倒有个念过一点书的,这人第三天过来轮班,正逢央大那边写了联名信抗议,连顾春嘉都在上边签了名。 那秘书斥道:“煽动学界屡屡闹事,你以为自己是嵇康吗?” 徐慎如摇头说道:“我又不会弹琴,做什么嵇康。” 那人道:“徐先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徐慎如说:“行吧,你非要说我知道,那我就知道。你就是庄周再世,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漆园旧主人。” 这也不能全怪徐慎如,毕竟禁闭里无人可以聊天,他好容易遇上这么一个文绉绉的秘书,当然要多说几句聊作消遣的。 他心里早不把自己当回事,反正要么放要么久关,再不然秘密处死,这哪一条他都不觉得有所谓,所以只看这个秘书气急败坏,当个活电影。不仅如此,他还要细水长流,看对方太气了,自己就稍稍服软推却,好使人家能坚持不懈地说话,而不至于直接摔门离去。 徐慎如这边玩得起劲,将生死全都置之度外,可是萧令望一知道这事,急得心都绞紧了。徐慎如有没有所谓他管不了,可他自己绝不能容许发生什么,不知怎样才求得萧令闻放徐慎如出来。 时代已经到了今日,这些事,这些人,却和以前有什么分别?阴谋、流言,京华秘事,你杀我我杀你,既没有道理也没有尽头,真令人腻味。他在这不到一星期里瘦了一圈,去接徐慎如时只觉得恍惚。冬季天冷,他穿得毛茸茸的,原本很丰润的脸在帽子里明显小了,徐慎如都看呆了。 一回到家,萧令望就很贪婪地抱住了他,说道:“真是担心死我了。” 徐慎如在他怀里,良久才低声说道:“真是太麻烦你了。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萧令望却说:“我是为我自己。我自己失恋了就不能过日子,所以不觉得麻烦。” 徐慎如问:“你做了什么?” 萧令望搂住他不撒手,也不与徐慎如对视,看着墙壁说道:“没有什么。我长这么大,全家都最宠我,所以只要开口,总有办法的。” 徐慎如问:“是吗?就没有人好奇你管我做什么?” 萧令望点头道:“有的。”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放松了,等着徐慎如不可避免的疑问:“那你怎么解释?” 萧令望说:“我说……我就是拼命撒娇,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他没真正指望用这个拙劣谎言骗住徐慎如。不要说永远骗住,暂时都很艰难。 果不其然,徐慎如说:“我今年不是三岁了,小萧。” 萧令望小声地说:“我说……我觊觎徐先生的千金。之前去华阳,也是因为这个。我知道徐小姐有通敌的嫌疑,不敢奢望跟她结婚,只希望能保全她的亲人。” 徐慎如很呆滞地笑了一声:“这太假了罢。” 萧令望却说:“处决徐先生的影响太坏了,我猜大哥他……本来就暂时不大能承担得起,也嫌麻烦,是想等到日后的,所以虽然我说得假,他也顺水推舟了。” 徐慎如警觉地从他怀里挣脱了,跟萧令望对视着。他问:“就这么多?” 萧令望答道:“嗯。” 徐慎如不知过了多久才摇摇头:“不是吧。太简单了,小萧,你不要骗我。” 萧令望说:“没有。” 徐慎如不耐烦了,顿了顿才说:“我以前最相信你,因为和你说什么都不用猜,不用想你隐瞒了什么,无论是不是什么善意之举。原来也都是我一时的空想罢了。” 萧令望被这句话刺伤了,立刻说:“没有!” 徐慎如站起来:“算了,不想说,那就这样吧。” 萧令望拉住了他,攥着徐慎如的手:“我——他没有信。他说——他说我以前的种种悖逆,不过都和这件事没关系。等说到了这件事——他就说让我选。” 徐慎如问他:“选什么?” 萧令望慢慢地说:“他说,可以日后把徐静川也带走,并且让她永远不知道徐先生的事;也或者,选择徐先生——” 萧令望选了什么,不需要问了。徐慎如极大声地尖叫道:“糊涂透顶!” 不用萧令望回答,他就说了下去:“你不是说了,你猜他也不方便立刻杀我?那还需要你求什么情,多说什么话?他是为你才不杀我吗?他倒是一直对通敌恨之入骨,他这是请君入瓮!多此一举,自作聪明——你这才是真正的自作聪明!” 萧令望嗫嚅道:“那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我开口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 徐慎如几乎失笑了:“我本来也不用,我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己的死活?” 萧令望很委屈地小声说:“可是我关心啊……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难道我就等着吗?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来,我只能在它下面看着,一天又一天?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在他眼眶里蓄积起来了。但是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是不配哭泣的,也不应当第一个哭泣,都咽了回去。他盯着自己的手,木然地说道:“我当时并不答应这个说法,他就说,我都现在了,还是个三岁孩童,以为什么事哭一哭闹一闹就能解决了。” 这天外面飘了雪,徐慎如没多说什么,只上楼呆呆地躺到床上。禁闭室自非高级旅社,他有一阵未得安睡,本是很困的,但此刻早全无心了。在这茫然之中,见外边白雪纷纷大如鹅毛,竟看得出了神。 他没有想到,徐静川居然是为这个死的。这事说来由自己而起,他嗔怪萧令望,亦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本来明日是接电话的时间,如今念想断了;又想到以萧令望的性情,想必也很难过,两边加起来,真只剩下无限凄恻。 至于徐慎如自己的事,他是连细想都一时不愿的了。生平到此,只剩下一个山河变色,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坦诚而论,在这事上他有些私心,想战争结束时徐静川活在世上,至少己方胜利她是欣喜的,若二人必择其一,偏留下一个他来看,看是怎么破国亡家么?实在多此一举。 胜利两个字有些陌生了,遥远得要穿过十几年黄尘,他忽想起革命党亡了前朝,第一次进平京那时。他不是一出生性情就如此矫揉的,彼时也是内忧外患,喜悦却何其真实。他无缘再逢,但若非要有旁人领受,他很愿意徐静川一生里有那样的一瞬。 只是如今都落了空。他心里积着情绪,想来借哭徐静川便哭一回也不很丢人,偏挤不出泪徒然憋闷。外边响了脚步声,他估计是萧令望,但萧令望三过房门而不入,只敲门说一声准备有吃的,竟冒雪出去了。 这下徐慎如忍不住了,到书房去故意摸了几本缠绵悱恻的小说看,这么哭了一回,睡衣袖子湿透才觉稍解,真去睡了一觉。他睡醒时,雪已经十分厚了。萧令望乱逛还没回来,他看见了吃的,心想这种天气萧令望是去哪里了,冷不冷的?他很想弄萧令望回来,但万一真回来了,他又要不想理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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