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这黑暗里闭起了眼睛:这几个月的生涯实在是令人疲倦的,他只期望能有一个好梦。 萧令望此刻也闭着眼。 靠着飞机的舷窗,困意和倦意潮水般涌上心头,令他不一会儿便模糊了意识,手上也松了力气,致使那一封信、一叠信都像卡牌一样从他膝头落下去,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甚至他口袋里还有一直忘记拿出来的半盒安眠药,也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响。最上面的一只信封里洒出一撮黄土,信纸欹斜着掉在萧令望脚边,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徐慎如的字迹,只有短短的一行,没有地址和落款: “奉赠故土,以慰去国之忧。” 不断的掉落声惊醒萧令望。他张开眼,有些茫然地四处望望,捏紧了还留在自己手里的一张信纸,那纸紧贴着他的手指,像都被捏得温热了似的。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短短一小会儿,就已经能在心里把那几句话背出来了。 “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你应当已经在南下的飞机上了。伤心千里江南,此刻是不是都在你想舷窗之外了?旅程漫长无聊,便权且用我这一封信来佐餐罢,虽然这或许是一杯苦酒。采荆——他是知道你我之事的——恰巧见我铺开信纸,便劝我停笔。他质问我何忍如此残害一个深爱我的青年人……我却也想不出答案的。” 萧令望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与徐慎如相恋,难道不是很短暂的事么?但就在这数年之间,他竟然似乎将生灭病苦,将尘世间诸般的磨难都经历遍了,是这样的辛劳。少年的野火都焚烧至于寂灭,只剩下一捧滚烫的余烬似的。 他没有做声,只在心中默默地感觉到,自己仿佛从此之后再不能爱人、再无法依恋什么了,但与此同时,同时又有奇异的感受在狭小的机舱内浮荡着,笼罩了他。 萧令望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向窗外的云层看去,竟忽而怀抱起一种玄妙的期望,觉得前面还有更长更久的道路在等着,光亮也分明应当都在前头。 新年来时,平京便正式改朝换代了。 新军入驻,又匆匆忙忙张罗着建国,这旧都挣扎了几十年,终于再不闻枪炮声,倒是令人别有一种感触。他们把前任的牌子和旗都拆了,自己却没进去,嫌那块地方不景气,改把机关都驻在了静漪园,是前朝皇室的别宫。 徐慎如听说了,对着来人直笑,只说这个名字好,意思吉利,也相信他们能不辜负全国上下一心的期待,当然是很支持了。这上下一心的话一说出来就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但他神情怡然,不动声色,十分诚恳,对方嘴里即使有别的话,也只能咽了。 一时间央大这边的人员居然也没太多变动,说是要等着整体改革后一起安排,所以徐慎如暂时还留在了原地。人家让他留下他便留下,既不表示激动,也不觉得失落,就这么随波逐流着,诸事一概不问,真成了个好好先生。 不过“好好先生”意外的是,旧历春节前他居然还收到了一张邀请函,说是恳谈。他没拒绝,一是不能,二是好奇,也想知道这会上都将有谁,于是还是按照通知上说的,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熟人自然是有的,只可惜徐慎如不爱多话,既不批评,也不怀念,更不赞美,倒是懒洋洋的,对许多人都不爱搭理。特别是他之前跟萧令闻翻过脸,这回桌子对面偏巧坐了一位萧令闻的旧部,也不知怎么投降了过来的,隔三差五就要瞟他几眼,惹得徐慎如更不愿意说话了。 但不说也不大。既然来了,日子要往后过的,哪怕是场面话也总要说几句,算作和个稀泥。这时候仗其实还没有打完,他们也还没有彻底统一全国,不过那就都不是徐慎如所好奇的事情了——他也不大知道自己还关心什么。 他干脆很专注地摆弄起了会议桌桌布上垂下的流苏。 今次主持会议的人很年轻,国会委员,预备的什么部长先生,是对方阵营里知名年轻有为的一位。这是在研究日后教育体系的会议,所以特地很装模作样地凑了各怀心事的一席人来,徐慎如对会议内容兴致有限,倒暗暗观察起主席台上这位的长相。 精干,肤色偏黑,五官倒颇为端正,身条也高而且精瘦,大约从前也是很吸引女同学的?徐慎如现今见个什么人就只往男女私情上想,而不往其他的“有为”方面想,亦实在可谓思维钝化和懒惰的表现之一了。 他看只看个长相,并未有过多的兴趣,没想到散会后这人却叫住了他。 徐慎如回头,恭敬地笑了一笑,问他道:“部长先生有什么事?” 对方朝他点点头,伸出手:“祝芝江。” 徐慎如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姿态,也算彼方的一种特色。先礼后兵,言必称先生同志,态度务求亲切平易,要使对方难以拒绝、心生感激。他虽然未必吃这一套,但也并非不知在有些人看来这是殊荣,毕竟还没等他答话,周围就已经有人停步瞩目。 徐慎如回应了几句客套,脑中忽然冒出有人评论他们的一句“罪小的坐牢,罪大的反倒供起来”,差一点笑出声,又忍住了,专心和面前人讲话。祝芝江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这是他昔年到央大之后亲自去平京警察局领回来的第一个学生,他的前任也正是因此人为领袖的学生风潮去职的,世事播迁,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么一个重逢。 他暗笑了一声,心想之前有人指责他在每一处职务上都把本应密不透风的思想文化界弄得漏洞百出,这话非捕风捉影就是了。 祝芝江很自得地邀请他务必去参观开国的仪式,他自是答应,不过真正等到典礼要等到两个月后,那时已是春天。不过徐慎如那天刚巧不大舒服,便借故逃了,幸而也无人注意,由得他自己闭门不出。 窗外人声嘈杂,一浪一浪涌至薄暮才静,至晚王采荆来访,喝着茶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呀?” 王采荆是去看了典礼的,躲在人堆里眯着眼往城楼上瞧。他专程跑一趟,自然不是来问徐慎如真病了没有的,徐慎如也知道,抬手揉了揉眼睛,想了一想,答道:“大约是好的罢。” 王采荆点头,好像对回答略为满意,末了又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个什么呀。” 徐慎如笑:“算了吧,谁都不如你王教授精明的。” 这话也没有说错。王采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但却是他们朋友几个里最精明的,他的精明不在什么都会,而在只做他判断妥当的事,奉行“虽然算计不过,但可以干脆不上桌”的自保战术,这实在是很聪明的。 他听了徐慎如这句话,不置可否,就只是笑。 徐慎如问:“你笑什么?” 王采荆笑:“笑我都叫你看透了,怪吓人的。” 徐慎如垂睫不语,只道:“这有何难。” 三个聊闲天的人如今成了两个,他们两个再这么说起话,就没有第三个人给圆场了,王采荆和徐慎如同时想起了这个,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徐慎如低声哼了几句歌,他听出是很常见的《送别》的调子,便说:“你又做此儿女态。” 但半生故人,亦当真都向天涯地角零落去了。
第33章 宜春酒(2) 还没到端午,上面就要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习新知。 学习班和改造会数不胜数,人人各怀心事,除此之外又是许多的座谈,要大家畅所欲言,谈一谈对新生活的建议之类。徐慎如当然不能幸免,甚至他身份特殊一点,还有些更多的事情可啰嗦,不过他应付这些自有一套,身段也向来软,显得温顺,竟反倒比那些学界的同事要平静。 这样自然也惹了物议。一些人嫌他不够诚恳,另一些人则以他为不够贞洁,这些话不是没传到他耳朵里去,但徐慎如不以为意。既然选择留下,自然难免有一丝好奇与期待,不过他确乎并不相信这个“新朝”,当然不可能诚恳,只是敷衍来求安稳。至于贞洁——他如今倒真是块暂时很被需要的“贞节牌坊”,只不过证明不是他的贞洁,多半是新朝对各方人士的欢迎姿态罢了。 他没跟着南下,又没重新闭居西南或者跑到国外去,反而留在平京,新军一入城时就露了归顺的姿态,落了个“及时认清形势”,这早已无贞洁可言。萧令闻那边大概已经给他定性成背叛了,叛国还是叛党安哪个“头衔”还不一定,不过他心里并不以萧令闻为二者任何一个的代表就是了。 萧令闻虽然不能代表,那么新军就能么?这是徐慎如无论对人对己都不能自辩的。有人对他说起投降,他也只是笑:图富贵平安也好真的相信也罢,至少是真心实意,自己倒比那些人差得远。 王采荆留下是为了遗址,顾春嘉留下是因为要与多数的中国人留在一起,徐慎如留下是为什么?不过等而下之,为意难平,为想看看平京,看这块他们以前为之挣扎过的地方会被带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 以他很有点旧文人气的评判标准,他自是不如顾春嘉的。 顾春嘉听那些新东西的时候是真正在听,提意见也是真的提了。是关于教育和文化的事,这时候正要安排新社会的教育和等等,徐慎如绝不肯置喙,顾春嘉真响应号召,却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他交上去之前还碰见过徐慎如一回,徐慎如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很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顾老先生说这么多,难道是学古人上书呀?人家许是懒得看的。” 顾春嘉闻言道:“我觉着还好。徐先生不要总是以己度人,把什么想得都跟你们一个样。” 徐慎如只好缄口不言,由着顾春嘉去了。 他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会一语成谶,这件事无端发酵,竟比他以己度人的“扔进废纸篓”闹得还要不可收拾:顾春嘉的上书不仅没有进垃圾堆,反而上了下一次的会议,紧跟着就上了报纸,先是讨论,最后就是批评批判,由他一人及许多人。 革新是真的要来了,只不过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从学科到学制,再到学校的拆分与归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最终的方案都很出乎他们意料。这些事最不能忍的原应当是徐慎如,但事实却是徐慎如接受了,顾春嘉没有。 意见相左的人太多了,偏顾春嘉脾气还不甚好,居然在会场就跟人吵上了架,本来两个都是文人,竟差点动起手来。 徐慎如回来时劝他说何必,这些事只怕宣布时便已成定局,光去考验上面的容人之量,又有何益?他很有些异样的悲观,只劝顾春嘉说:“当年立校的时候风波迭起,到了如今,若真要强行拆分,也是一种轮回——” 顾春嘉直接打断了他:“什么狗屁轮回,这是退步!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改革,但这是改革吗?改了于公于私有什么好处?这是有人刻意为之,胡乱折腾。徐慎如,我知道你是没有担当的人,可是你睁开眼看一看,难道还做梦独善其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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