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放下电报摸了摸他的发顶,说:“寒暑假放完了,总是要开学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徐慎如并不是回学校去。 萧令闻虽然终于抓住了军政大权,但一时难以服众,尤其有一部分将官和前辈都不甚心服,因为这么多年来徐慎如人望向佳,性子也好,不惹什么事的,这才想拉他回去圆场。当然了,这也是因为时局不堪、经济尤其不可收拾的缘故——萧令闻之前任命的那位财经长官前几天又惹出了大事,不得不狼狈去职了。 萧令望拿着报纸,问徐慎如这些事背后的缘故,徐慎如一看便觉得懒:“又是经济,又是人事,这要十分钟才能说清,给人补课似的,还是算了吧……要是周伯阳在,或许他还乐意对你讲。” 说到周伯阳,他不免也是唏嘘的。 徐慎如听人说过,自己走后周曦比以前还要勤恳,他猜是因为想更进一步的缘故。未料他在风波里站错了人,居然被萧令闻凭空派了一个上司。 这结局跟上次一模一样,简直把周曦气得头昏,徐慎如听到时,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好。他自己是盟会旧人,一时恋栈尚属人之常情,周曦单纯为向上爬,在如此时局下真只能说是是争强好胜的本能了。 萧令望闻言道:“不讲就不讲,那我们做别的。” 一这样说,两个人又缠抱到一起去了。外头响了惊雷,接着就是暴雨,也不知过了多久,折腾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搂着对方,平复着呼吸。 徐慎如良久才说:“你哥哥心里一定恨透我了。那可怎么办呢?他要质问我的。” 萧令望不管不顾地说:“我至少这一阵不能公开露面,正好跟着你,谁也不能拦着。” **的余味渐渐散了,他很细致地观赏着徐慎如的身体,像在显微镜底看一件标本,观察得很仔细,最后又是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他忽地想起徐慎如第一次脱光衣服时那种又想躲闪、又强按捺住而坦陈在他面前的情状。 徐慎如心底是很为自己日复一日的衰老憔悴而惶恐的,很有些美人迟暮的自惭,他起初并不明白,后来才渐了解。但了解亦不觉得有什么,徐慎如在那一次很诚恳地对他说“你不要嫌我”的时候,他还呆了一呆才听明白。 他的爱是很单纯的喜爱,不掺杂质的,更从来想不到嫌弃上边,只觉得既然是爱人,又何有去厌恶羞辱的道理呢?这就是萧令望心地最晶莹剔透的地方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在徐慎如胸口上写字,写了一个“萧”字,徐慎如被摸得痒痒的,问他:“你写什么了?” 萧令望不说话,又写,直到把自己的名字都一笔一划写完了,才说:“你看,写了一个我。” 徐慎如被逗乐了,点了点头:“好啊。” 他也不那么想回平京。躲在桃花源太久,竟像失去了涉世的勇气,何况外面风雨飘摇,他平常轻易不去想,今次稍稍一想,便涌上千万种愁绪,真不知道前路如何。 萧令望问他:“你在想什么?” 徐慎如翻了个身,居然说道:“我们继续罢,我还想要。”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不禁想,我何时如此**了?虽不知何时,不过他却很知何故。这种缠绵会让他忘怀一切旁事,只有萧令望柔软的爱意,使他想无限地沉浸。 只要是在这样的时刻,什么外汇也好,周伯阳也好,就都同他没有关系了。 连续三次被指派上司的滋味不好受,不过重逢时周曦没有表现出一丝颓丧。徐慎如看见他,顿觉得自己昔年的月旦十分准确,不论外面如何变化,周曦都标杆样矗立着。从平京到嘉陵,又到平京,他的衣着神态和语气都丝毫不变,真让人生出飞光停滞的恍惚。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徐慎如细看之下,发觉周曦憔悴消瘦了许多,气势都像硬撑出来的。不过他犹豫片刻,并未揭穿或者调侃,只想着终归人各有命,周曦一辈子要强,那不妨也就叫他要着罢? 在平京故人不少,徐慎如这晚又去拜访了王采荆和蒋瑶山。他们三人打徐慎如辞职之后就未曾见面,王采荆好容易回了北方,居然没忘了在嘉陵随口说的那“战胜后要煮小米粥请另两个人喝”话,就在今日,特地煮了一锅出来。 他煮粥就是煮粥,是决不放配菜或者加糖进锅的,说会破坏小米的本味。徐慎如向乏食欲,倒是很爱这种寡淡的东西,比见贵重的席面还高兴些。他拿着勺子讲七讲八,突然问王采荆:“我在华阳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你五封里只挑一封回,这时候却又感慨分开的久。我们王大教授真是日理万机,无暇他顾。” 王采荆不回信不回电话是老毛病了,他少年时害怕与人交际,年纪大了又偷懒不想改,非饭碗攸关的事不能得他的快信,徐慎如虽然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抱怨。 王采荆本有一套理直气壮的自辩,但想到徐慎如不会轻易放过他,便改了口,只说:“虽然没有回信,但我心里是很想着你的。” 蒋瑶山道:“我不是常给你写信的?就算代他写了。” 徐慎如便笑,想蒋瑶山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温和,大概是唯一能和周曦十年如一日的要强相较的东西。他默默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只觉一生无比短暂,分明他们在学校旁边租来的房里对坐喝粥的事情还像昨日,却都过了二十年有余了。 二十年来,他自己起起落落尚且有些波折,王采荆和蒋瑶山教书久之,每年都像是轮回,是否更加寂寞?至于王采荆那秘而不宣的心事,他亦不能评论了。 徐慎如特地主动洗碗,趁机问王采荆日后的打算:“前面还远,或许就有别的转机.” 王采荆拿过了碗:“你这样娇贵的人,我可不好意思用你洗的碗。” 徐慎如评价道:“顾左右而言他。” 王采荆便说:“好。那么我说,以后确实或许有别的,但是我不食周粟。” 徐慎如怔了一下,只道:“不食周粟……这个比方,真是绝妙好辞。” 说完,他又在心中补道:“看来,王采荆的固执,这下可以和蒋瑶山的温和、周伯阳的要强鼎足三分了。” 让徐慎如没料到的是,三国里最先崩溃的,居然是周伯阳的要强。 才没几日,徐慎如就觉周曦的脸色比之前更差,像张草纸又白又黄,简直不比徐若云吸大烟时好看多少,人虚弱得很,只有语气强势无二。 快到黄昏,徐慎如问他:“伯阳,你吃不吃晚饭的?” 周曦思索片刻,竟摇了摇头。周伯阳生活极为规律,不是天塌了,那么饭一定会按时吃,班也一定会按时上。自己不在了这么一段,他竟都不吃晚饭了? 徐慎如不禁吃惊道:“你怎么了?病了?” 周曦抿着唇,很缓慢而坚决地又摇了摇头。徐慎如无奈道:“好罢,我是看你脸色不对,随便问问,没有催你生病的意思。” 周曦瞥他一眼,说:“徐四先生要吃饭就快去罢,回来还有事的。” 徐慎如被他这么一说,反不着急了:“那你先说,有什么事?我吃饭时还可以想想。” 周曦见徐慎如不走了,索性自己站起来要离走,却顿住了,踉跄地扶住桌子。徐慎如在对面站着,很惊异地见到周曦还警惕地瞥了自己一眼,这才撑住桌面弯下了腰。 他又问了一声:“伯阳先生?” 周曦咳了几声,虚飘飘地说:“小恙罢了,徐四先生自去吃饭就是。” 徐慎如简直觉着好笑,当然不会自去,反而走到周曦身边,扶住了他。周曦的身子立刻紧绷僵硬起来,徐慎如搀着他,低声道:“才一两年,怎么就病成这样?” 周曦拿一块真丝手帕捂着嘴唇,脸上淌了冷汗,语气却依然矜持:“我说了,是旧疾复发,小恙罢了。” 徐慎如眼尖,瞧见那手帕上沾了一大片血迹。他不是没见过人吐血,不觉得新鲜或者害怕,但确乎懒得掰扯什么旧疾和小恙,只说:“我送你回家,或者去医院?” 周曦拒绝道:“一会儿我家恪儿会来接我回家,不劳徐四先生费心了。” 徐慎如还记得周恪,如今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抱怨道:“都这样了,他还许你出门的?” 周曦被搀着在沙发上坐下,摇头道:“这是我的事,徐四先生不必担忧。” 徐慎如无奈地走了,在门口等了一阵,才见到周恪进了院子。他很礼貌地向徐慎如问好,徐慎如却不客套,单刀直入道:“伯阳先生病得很重,你多看看他。” 周恪果然并不知情,睁大了眼睛:“我父亲他……怎么样了?” 徐慎如道:“他吐了一手的血,这会恐怕动弹不得,你去接他下来罢。他不肯去医院,还要专程等着‘我家恪儿’才乐意起身。” 周恪脸色立刻变了,跟徐慎如道了个谢,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进了行政院的大楼。徐慎如见那背影消失,这才自去吃饭了。他是出于善意随口为之,不过,事情的结局却很出乎意料。 翌日周曦没有出现,说是去治病了,回来之后气色确实好了些许,一个月后,却彻底地消失了。徐慎如差点以为他缠绵床榻一病不起了,事后才知道原来周恪有个姐姐在西洋,他便暗中申请了两张探亲护照,直接用麻醉剂迷晕了周曦,就这么把措手不及的伯阳先生“绑架”到了国外,看着他养病。 徐慎如暗想,这可真是好厉害的手段,只是不知道周曦病体孱弱气性又大,能不能扛住睁眼时的一场气?但能不能扛住究竟与自己无干,他倒不必关心了。
第31章 黄公垆 徐静川被带到平京时,这边已经入秋了。 北国四季分明,此时正是年中佳处,触目天高云淡,街上落叶澄金。这些落叶里边,银杏是徐静川觉得最耐看的,概因有些叶片并未黄透,中间还是绿的,边缘镶了一圈金色,显得十分漂亮。 她很想捡一片来仔细看一看,可惜身处武装押解的车窗内,也唯有在旁人不注意的间隙向外一瞥了。琴景泽已经及时离开了,所以她心里并无什么牵挂,这大约是少女特有的心情,她甚至不去肯以“革命”“新生”一类的词汇自矜。 “我想我对那些都……不太了解。” 不过,这种诚恳的谦退最易惹人暴怒。 她在外面的化名是沈小姐,这是她母亲的姓氏。当年暗送夫君离家的少妇若知今日,会用同样的姿态与女儿相别吗?但这是没有答案的了。 徐静川早年丧母,徐慎如又懒散,所以她常常跟在蒋夫人那边,性子和寻常大小姐很不一样,约是因为常年和教授内眷与年轻学生杂处的缘故。曾经的头发在偷跑时就已剪了,如今在颈侧整整齐齐地垂着,前额的碎发也长了,遮住了眼睛。她不会盘头发,长短都是散着,化妆倒是跟琴景泽假扮情侣时终于学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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