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则已,他越这么说了,徐慎如反倒心酸。事情真假他难确知,但跟何苏玉的情分毕竟远非寻常,听到消息时很是难受了一阵。沉默许久,他低笑了一声,温和地说道:“都过去五个月啦,你不要说这个招我。” 萧令望便转开话题。徐慎如没有提起徐静川,很敏锐地发现了,认真地问他:“静川去哪里了呀?” 徐慎如摇头道:“她说要回平京去,可是之后就没有联系过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样——” 他没有往下说,萧令望也失语了。他们此刻共同升起一种猜测,可是谁都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徐慎如后来问过蒋维嘉,也问过那当时所谓要一起走的苏小姐,最后猜测,徐静川恐怕是根本就不曾回平京去,而是直接逃跑了……到西北去了。 他简直不愿意去想。徐静川跟他抱怨过因为黄金案连带受了多少激进同学的白眼,说时笑嘻嘻的,大概心里却早是“激进同学”之一了罢? 这不新鲜。这是徐慎如自己年轻时就做过的事。他很容易就往那方面想,想到了,被噎得无话可说,不仅无话可说,也不能随便说。萧令望从徐慎如腿上移了下来,坐到旁边,低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徐慎如也只能说道:“跟你没有关系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萧令望应了一声,手很不老实地在他腰腹之间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徐慎如又觉得痒又有些不舒服,语气很撒娇地说:“你一缓过劲来,手就闲不住。我胃疼着,你不要乱戳。” 萧令望问:“怎么了?怎么又胃疼。” 徐慎如躲了躲:“也不怎么。” 萧令望并不松手,却凑过去摸到了他的胃部,感到手底下的器官在微弱地痉挛着,十分诚恳地好奇道:“我没这样摸过你。会疼么?” 徐慎如哭笑不得地答道:“会啊。你给我捂一会儿。” 萧令望的掌心格外温热,很令人舒服。徐慎如向他怀里缩了缩,闭着眼,再说话时便很有一种哪管外头天崩地裂的妖妃味道,懒洋洋的。他说:“我们就在这睡一会儿,起来再去吃饭。今天先要吃饭睡觉,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想……” 萧令望没忍住,把那妖妃的念头对徐慎如说了,又补充道:“我只是一说,徐先生不要生气。” 徐慎如真没觉出有什么可气的,反倒笑了:“妖妃啊,那也行吧。‘晋阳已陷休回顾’,你是不是想起的这个?” 晋阳如今是真不在他们手里的,徐慎如本来随口一说,萧令望却还愣了愣。 过后他才问:“那我们一会儿起来,吃什么?” 一个人的闲居变成了两个人的,他们有时出去逛逛,多数是等晴夜,抬眸即是星汉西流,便觉得氛围极好。周遭清清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而且天色也黑,冬衣厚重,更不怕被人看出来,只有这时,徐慎如才有机会如此公然地挽着萧令望走在街上。 他们身高是差不多的,姿态又都好看,同行几使人有连璧之想,只可惜不敢在白日,也未敢留下任何照片。其他的时间,徐慎如闲来无事译外文小说聊作消遣,萧令望便成了他的第一位读者,到有趣的地方,拿着稿纸在床上笑成一团。 若不是知道,真看不出这是在炮声隆隆下避居后方的两个人,而只会以为是太平盛世里的优游生涯了。 萧令望的生日在十月底——这是徐慎如第一次赶上他的生日。在以往,两人各居天涯,实在顾不上这些空泛的仪式。但今时不同,徐慎如自己都不过生日的人,倒饶有兴致地研究起了萧令望的生日。 他过完这个生日就过了二十八周岁,渐渐朝二十九岁上去了,徐慎如说到这里,不禁笑道:“以后不能说‘你都二十八了还像八岁一样幼稚’了。” 萧令望道:“嗯?” 徐慎如说:“要说二十九嘛。” 萧令望被逗乐了。笑罢却说:“可是我这二十九年,什么也没有做好过。” 徐慎如没劝他,却只叹了一口气,很故意地、做作地说道:“彼此彼此,承蒙不弃。” 萧令望道:“我是对不起我的家庭了,大哥一直期望我正经地做点事,我却一次都没有过。我自己想做什么,实在也不知道,做什么都凭着一时的热血。以后呢?以后,胜也好,败也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世人。逃兵如何面对世人?还是回家做小少爷罢……” 徐慎如默然道:“能有热血,就已经很好了。” 他这句话是很真诚的,却恰巧勾起了萧令望的回忆,他问徐慎如:“徐先生还记得吗?你第一天见我那时。” 徐慎如想了想道:“大约记得。怎么了?” 萧令望道:“那时候徐先生说我做什么都是图自己高兴罢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徐慎如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也不知道,不记得怎么发现的,总之就是发现了。” 不过,萧令望这个生日也并没有很隆重地过成。因为之前那天他们两个下午才起床下地,到后半夜,萧令望一时兴起,又同他很激烈地缠绵了一回,天都亮了才睡下,第二天睁眼便是黄昏,计划过的出门只好全部作罢。 那天晚上,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秋雨,两人吃了一碗面,这就算是过了个生日。徐慎如挑着碗里的面,看了一会儿,说道:“好罢,小萧。那么今天,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雨声不断,萧令望忽然笑了出来,说道:“这个时候,嘉陵也会下雨罢?” 徐慎如愣了愣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一件事。去年夏天,萧令望换班休假的时候曾经给徐慎如打过一个电话,在半夜,徐慎如在书房里伏案假寐,就被这个电话给叫醒了。 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还不太灵光,对着那边低低地问:“是谁呀?” 于是萧令望就猜他一定是刚刚被吵醒。他能听出那声音里的绵软困意,而且徐慎如问得又这么直接,连接电话开头的寒暄都省了。徐慎如还举着电话等着,就听那边停顿了片刻,低笑了一声才答非所问道:“徐校长,你睡了呀。” 徐慎如听出了是谁,心忽然紧绷了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最后他还是挑了先涌上嘴边的一句话,问道:“你怎么样啦?很久都没消息。” 萧令望反问道:“怎么没有?” 徐慎如叹了口气:“只有新闻,却没有你的信。” 萧令望就说:“那我告诉你,我们刚胜了一场。比以前好多了,可能过一阵,就要” 那得意是不加掩饰的,是少年人的得意。欢喜又雀跃,嗓音是沙哑干涩的,声调也压得低,但是那种热烈的生命力好像透过遥远的空间而铺开在徐慎如面前,令他也跟着雀跃了。 徐慎如却故意道:“可是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萧令望问他:“那怎么办?” 徐慎如在灯下笑道:“你自己想怎么办。” 萧令望想了想,就说:“那我有另一件事告诉你。” 电话那面沉默了一会,徐慎如等着他说下句,只嗯了一声。 萧令望说:“我想……我爱上你了。” 那也是一个雨天。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慎如才开口答道:“可是这个,我也已经知道了。” 他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外衣,又懒得站起来,只管伸手去够。那椅子被他往后仰着,一点点离了地面,在眼看着要够到的时候就整个倒了过去,使他极其狼狈地摔在地上,抓住桌角才站起来,又去扶椅子。 但这一通折腾又把电话弄得差点掉了下去,一串噼里啪啦的乱响过后,萧令望在那边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徐慎如尴尬地答道:“我掉桌子下面去……把电话也碰掉桌子下面去了。” 萧令望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说:“你小心点。” 他说得郑重,大抵是不止这一件事,而是有许多话在其中的,徐慎如也听得明白,因此他只应了一声“好”,便没再说话。两边又都一时无话,可是都不想挂,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还是徐慎如先开口的:“这么晚了,突然打电话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萧令望道:“前段时间没了消息,是因为我这边不方便寄信,又怕通讯线路有问题,休假也不敢乱打电话。” 他愣了一下,又笑了,拉开窗帘,把电话对着外边。 窗外夜雨如倾,夏季,南方,树木被打得摇摇晃晃,在暗沉的天幕下显出密密麻麻的影子。徐慎如把话筒贴近窗外。 他说:“嘉陵下雨了,你听一听。” 这样的安逸是偷来的,时局日益不堪,这里不是他们永远的安身之地,两人心里都清楚,只是默契地缄口了。他们甚至连报纸都不经常买,像真能将余生都这般消磨似的,可终究是不能的。 萧令望在华阳过了一个生日,徐慎如六月也过了一个。寻常情侣长期相处极易矛盾,他们两人却几乎不需要磨合,同住了**个月,依然如胶似漆。概因相聚不易,所以便格外珍惜,只恨不能将之前的分离全补回来,连偶尔的吵架都很罕见。 萧令望躺在枕上,小声道:“我都不舍得吵。” 徐慎如笑了笑:“吵架是奢侈的事,我们没那个福气呀。” 想起这是他第二次说“没那个福气”,萧令望问:“徐先生还信命的吗?” 徐慎如说:“不信命,信你。” 萧令望待回味过来这是一句曲折的情话,就又忍不住在被子里动来动去,要向徐慎如这边蹭。徐慎如正靠在床头看着手中的电报——今天下午收到的、将这幢小房子里的安谧全打碎了的一样东西。 他拈着纸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萧,咱们得回去了。” 萧令望不情不愿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 为了显得有说服力一些,他又补道:“我不喜欢平京的气候。” 徐慎如说:“那没关系,可能我们未必会在平京久留。” 萧令望许久不闻外事,很吃惊地问:“怎么了?” 徐慎如很是不咸不淡地答道:“李阜清和你哥哥两个人掐得天昏地暗,你哥哥险胜,可是战线上却节节败退,若是日后守不住,恐怕还是要过江固守的。” 萧令望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说:“过江也不成罢……都什么时代了,还指望天险吗?” 徐慎如闭了闭眼,答道:“太难了呀。” 萧令望问:“那我们……?” 徐慎如道:“京里有别的事,找我回去,至于你——他知道你在这里了。” 萧令望一句疑问到了嘴边又咽下去:要知道他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在被子里握着徐慎如的手:“我真不想回去。”
77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