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别日何易 俞英致从中央大学毕业,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他在嘉陵过了将近六个年头,从十八到将近廿五,青春年华伴着战乱,便在这座行都中点滴消磨。他读书时出于个人爱好而选择了中国文学,毕业后痛感“长安居大不易”,终于另谋出路。 他本打算去做公务员,但眼下普通公务员的生活也很缺乏保障,物质上稍微优裕的只有几个财经部门,所以甫一毕业,他首先便试图去中央银行谋职,可惜央行没有要他。 他一时无着,只得给书局写稿糊口。写的都是些花边新闻、文学评论,还要是帮忙不过来的前辈做事,收入有限,仅可勉强维生,偶得一隙空闲,就在自己的旧笔记本上胡涂乱写。但这不是十几年前,在文坛上出名已过了最好时机,写作也是无果的,最终只好放弃。 他老板姓佟,主业还有别的,做出版印刷更多是出于兴趣,有一位小女儿在嘉陵女中读书。佟小姐来年要参加联考,暑假回家暂住,便经常在父亲这里出入,一来二去的,便对俞英致很感兴趣,有一回很好奇地问他:“中央大学很难考的吧?” 俞英致哑然失笑。考大学难不难是一回事,拿这问题来问他一个落魄的中文系待业青年,则又是另一种滋味了。他既然耐不住冷板凳放弃了学术,却又比旁人木讷钻营不成,现在后悔不迭,真是尴尬极了,而且尴尬里还带一丝罪有应得,连对人抱怨都不敢。 佟小姐年少未经世事,但也感到了对方的尴尬,换起了别的话题。只要不说生活,不说实际的事,俞英致是很健谈的,讲起古能到天黑才歇。每次闲聊之后通宵赶活时,他也不禁自嘲:就是逃避工作,他才会那么爱和一个小姑娘闲聊的罢?或许佟小姐也是想要逃避课业,这才爱听他讲话。 爱情就是这样朦胧地降临。不过佟小姐一开学便回女中,飞鸟一样杳无音讯,而俞英致这么过了几个月,一个师弟过来看他,言谈之间说起件旧事,倒让他忽然发了奇想。原来他有一位体弱的同学,未及毕业就夭亡了。生前二人关系很是不错,那同学突发急病时,送医办后事接待家人之类,也都是他忙前忙后做的。 说起这个,那师弟很诚恳地鼓动俞英致说:“他父亲原来在外地不知道是做什么,但最近可是高迁了呀,就在嘉陵。也就是新近的事,我听我爹说的。当时丧事办完,他不是给你留过名片么?还说你将来毕了业可以去找他帮忙。虽然地址换了,但姓名总不会错,你不如去找找试试。” 俞英致愣了愣,默然道:“隔这么久,名片早就不知道哪去了。何况要去求人,还是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人家既然高迁,哪有空搭理我的……” 师弟只说:“不去白不去,最坏也就是被轰出来,可是他本来就不想搭理你的话,就算轰出你去,你也没什么损失的。” 俞英致想想有理,便去了一趟。他初次上门求人,五味杂陈自不待言,不过幸好他那位同学的父亲还是他,没有很推脱便答应了帮他找工作,没过几日,把他介绍到经济署去做了个文职,被搁在了一位夏先生的办公室里。 这时佟小姐的嘉陵女中已经读完了,不过只考上了个女子师范学校,就在本地,俞英致去探望了几回,两人叙了叙旧,便又续上了前缘。 他们交往了有两年余。佟小姐的外貌比实际稚嫩,娇滴滴的,很是小鸟依人。她的性格也很有趣,一方面有些不谙世事的羞怯,是那种被娇养出来的单纯,另一方面又很活泼,能说会道的,绘声绘色地对俞英致讲学校里的同学如何如何,那口齿十分刻薄。 等都说完了,她顿了顿,忽然问:“你知道吗?” 俞英致愣了愣,忽然对她要说什么有了预感。他们在江头散步,秋天已经到了,波涛在眼前疲乏地涌动着,他看了片刻,笑道:“你都不说就问我知不知道,那我怎么会知道?” 佟小姐道:“我爹要叫我回家去相亲了。” 俞英致垂下了头。他原以为佟小姐嫁人至少要到大学毕业。两年之后,自己或是在嘉陵安顿下来,或者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人一起到平京去,那时再去向他的前任老板提出要和他的女儿成婚,大概会比现在要容易的罢?没想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 但快亦无法,婚事俞英致自然提了的,不过很快就被拒绝。这也算是理固宜然,毕竟佟小姐家里是当地的大户。 佟夫人对女儿说:“年纪轻轻就没有爹娘的人,这是没有福气的。读文学,性子也怪怪的,不见得就好。还是外地人,将来指不定到哪里去,难道你要远嫁平京吗?你父亲决然不会允许。” 俞英致听了这几条,一时无言。毕竟别的尚且可以改,这几件却早烙在了身上,可见有些际遇真是从呱呱坠地就注定的。不过他也知道,这桩婚事最大的阻碍还是物质上的匮乏。若是出身和地位都好,即使早失怙恃,佟夫人也只会说可以省去侍奉公婆的麻烦罢?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笑了一笑。说到佟先生,他这位前上司实在吝啬,要一个职员做三个职员的工作,工钱则当然只有一份,他昔年习以为常,也因此从未期待过能做佟家女婿能得好处:不是他高风亮节不期望,是他心知肚明不指望。 佟夫人的话后头还有一句:“要是他能叫你结婚之后还住这样大的房子,能拿出几件我看得过的首饰再来求婚,那我去对你父亲说说,考虑一二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还年轻,前途总是无量的。” 佟小姐原样把话转给了他。 但俞英致既不能在嘉陵一掷千金买一座二层地产(他此刻没有,何况即便手头有这样多的现钱,为着以后还都着想,也还是不买的好),更没有什么蓝宝石金刚石,只能尴尬地笑笑,低声说:“这……咳,我们还是先去找个馆子吃饭,过后再谈? 场面像回到了相识之初。仲夏黄昏溽热,他抱着笔记本坐在长桌的角落,佟小姐背包进来,左顾右盼之后娇声问他:“中央大学,是很不容易考的罢?” 虽然世易时移,但是那因为尴尬而作烧的面颊,可真是与昔年别无二致。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了:“那……不如你同我私奔罢?” 不过究竟没说。佟小姐向很乖顺,如果她想要私奔,早就会自己提出了,她没有说,就是不行的。而诱惑别人家的小姐私奔……热血渐涌,像光明在望,旋即又冷了。能去哪里呢?倘若这件事宣扬出去,佟先生想要惩罚他,再容易不过。 何况这是罪过,是他教给佟小姐的,天长日久她后悔了,又要怎么办呢?他只感到恐惧。 以前读过的小说倏忽地从心头浮上来。那是什么来着?“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他眨一眨眼,又想起那篇故事的结尾,“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和“死了便是死了”那几句。 这些语句很清晰地在他眼前流过去。他打不破的,他知道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力,他做不成一个闯破这世界的人。俞英致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了。 他说:“国庆纪念快到了,和星期日连着,有两天的假期,我们要不要……去逛街?” 没有人提以后,也没有人提分手的事。佟小姐说:“好。国庆纪念我在学校里有事要做,我们星期日吧。星期日上午……还是在西街的书店里见面,好不好?” 俞英致答应了,又低头看她。她像要哭,又没有哭,只抬手摸了摸耳坠,又在眼睛上擦过去,说:“那我回去了?” 俞英致说:“好。” 但是佟小姐没挪步。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路灯忽然亮起来,两人同时向灯那边看,又同时扭头回来。他不应当说的,但又想说,最后还是说了,只是声音很低,语速慢得像进站后在轨道上爬行的火车:“有一首诗,我想说给你,不知道你读过没有?你听我说,然后告诉我。” 佟小姐说:“嗯。” 俞英致就念道:“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你……读过么?” 佟小姐良久未答。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诗她是读过的,司马长卿和卓文君的故事她当然是听过的,不能说不知道俞英致的意思。 这是一封隐秘的邀约,但她眨了眨眼,这次眼泪真的滴落了,最后说:“没有……我不知道这一句。” 俞英致就自己慢慢地走回家。他心知下次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一面想赶快结束,另一方面又希望那天永不要来,而且这两种希望相互比较,究竟后者多些。他只恨不能举酒去劝羲和少驻流光,可惜该来的国庆日,到底还是来了。 按照惯例,是要举行一些仪式的。不过在经济署这边,徐慎如到底并不信这些形式,恨不得连自己都要逃的,周曦则是军阀旧人,对国庆并无甚么纪念的兴致,两位长官都如此,他们放假竟是最早的,俞英致周六晚上早早睡下,天还没有亮便醒了,只睁眼等着约会。 与此同时,徐慎如也在睁眼等着约会。 新婚别的玩笑并不夸张,萧令望去年二月离开嘉陵,如今是翌年十月,这两年之间,他们只见过一面,且连这一面之缘都已经是种特权。谁能想到几百年过去,自己竟还要和古时征妇共感呢? 那次见面并未预先约定——不是为了给他惊喜,只是萧令望不知究竟能否成行,所以无法预告,这倒形成另一种惊喜。是在楼道,在学校临时集会的礼堂里,在江上潮湿却有余温的秋天,这时叶子并不黄落,还绿生生的悬在校舍边上。 萧令望溜进来,穿不起眼的衣裳,压低帽檐,在前排很近的地方暗暗观察着自己的秘密情人。这是很新鲜玄妙的体验,温柔的爱意在他的血管里汩汩流过,不再是思慕,而是和人相爱,一株植物改头换面了,想从春草变成春树。 徐慎如发现了他。徐慎如看着台下在逼仄的乱世生涯里躁动不安的年轻人们,心里则想着远在天边的、属于自己的那位年轻人。萧令望这时候会在哪里?仿佛灵犀一现,他立刻看见了底下的人影。他劝着别人做事不要三心二意,自己却三心二意地偷眼,正看见萧令望故意摘下帽子。 后来人就散了。徐慎如不大能想起来人是怎么散的,例行集会,也就是例行罢了,他做过那么多次,哪能记住呢?狭窄通道里静悄悄没一个人,幕布是暗红的,沾尘灰变得发暗发褐,沉重而绵软,水波一样。徐慎如躲在幕后,瞧见萧令望向他走过来,笑嘻嘻的,就像躲在了水波里一样全身发软。他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简直没有发出声音,萧令望走近才能听清:“你回来,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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