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几乎怕踏出这间办公室的门槛——谁知道现在走出门去,街上会不会就全是这件事的号外?更不要说央大的学生教员都是最难缠的,口诛笔伐他刚在王采荆那件事里领教过,这一回可真是不知如何收场。 他连电话都懒得给徐若柏打了。徐若霜已经说了全不知情,徐若柏想来差不多,连吃惊的、柔和的语气他都能想出来,无非猜他得罪了人,人家特意拖他全家下水,能做这事的人不多,让他好好想一想。 他确实好好想了,想出个大胆的猜测,认为这人就是徐若云。这推测荒唐但严丝合缝,他决定直接问问。不过,跟徐若云他不想打电话:太不正式,而且不如当面对质来得痛快。 徐慎如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软趴趴的纸,用钢笔简陋地画了个框子,又描了一点花边,准备给他亲自做一张帖子。 可惜还没有画完,就有人在外边敲门,打断了他。 来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新近才来的第七业务司主任夏怀瑾,第二个是现在的军事负责人萧令闻手下的一位副官。这第三个,则是夏怀瑾的机要秘书俞英致,局促地抬眼瞥着徐慎如。 俞英致参与黄金买卖的本金是问一个央行朋友借的,手续也是那位朋友办的。钱当然不能白借,须得稳赚不赔,若出了什么事,责任都要他担,那位朋友却是不管。俞英致跟他约好分成,答应了他种种赔付条款,一是为要钱,二是觉得万无一失,最坏也不过是白忙一场。 他哪里料到账目全部作废,那位朋友白惹了一身腥,竟真要向他讨回损失?正在焦头烂额,就有新的麻烦来了:自己居然成了第一个泄密的人,要被嘉陵法院正式起诉。 黄金舞弊的源起共有两端,一头是中央银行下属某局,但某局坚称是白天才听到的消息,第一个泄密的是经济署;经济署自然不接这黑锅,认为问题出在于这平时两头要好、难时两边不沾的第七业务司,而第七业务司泄密的主要责任,据夏怀瑾说,在俞英致。 徐慎如自己尚有一堆麻烦,被徐若云气得头疼,见了这三位,语气冷冰冰地说:“坐吧。这什么阵势,让人以为我要审案呢。” 他们一同出现,细想倒不是特别稀奇。那副官且不去说,夏怀瑾此人徐慎如知道一二,他跟萧令闻他们萧家老爷子娶的那年轻续弦有些沾亲带故,因此才升迁得快,今日他们来,大约就是要保这夏先生的。 这样想着,就瞥了俞英致一眼。俞英致呆滞空茫,神魂飞出九霄似的,脸容异常惨淡,简直面无人色。那两只眼睛本来很大,因为缺少睡眠而凹陷,周围挂着一圈青色。他坐下听着另外三人说话,只觉得周遭的景物都在晃动,歪歪斜斜的,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夏怀瑾在叫他,他被喊得一激灵,竟莫名其妙地想站起来,踉跄一下撑住桌子。 徐慎如见状叹口气问:“中午没吃饭呀?” 俞英致尴尬地点了点头。 徐慎如“哦”了一声,说:“早上也没有罢?我猜昨晚上也差不多。” 这揭得就太开了,把人家不堪的样子都揭出来,俞英致脸上连汗都淌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尴尬紧张。徐慎如低头拉开办公桌最下边的抽屉,把一只铁皮盒取出来,揭开盖推到了桌子对面。 里面是几块黑巧克力。俞英致迟疑地拿了一块,轻声说:“谢谢徐校长。” 毕业生在外边这么叫徐慎如是由来已久的,不过眼下实在不是什么愉快局面,夏怀瑾急着要结束这件事,不耐烦又慌张地道:“你这时候倒想起叙旧了,早怎么不干净一点呢?” 徐慎如异常平静。大约周曦和徐若云那两件事之后他想也不会有更糟的了,笑笑抬手,指着沙发道:“连盒子都拿过那边去吧,那边也能呆着——夏先生这样急,是也要吃东西么?那我再翻一翻。” 夏怀瑾便不说话了。 俞英致从前会读书会考试,只要是别人的事,就能看得很分明。他端着盒子听人讲话,闻弦歌而知雅意,倒听出刚才昏头昏脑的时候没注意过的许多。比如军政龃龉啦,黄金案这笔糊涂账究竟谁该承担啦,诸如此类的。他机械地剥开包装纸、咀嚼,竟吃得见了底。 出事的最初,夏怀瑾说除了央行之外,就全怪他走漏了消息。他相信了,真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清清白白的夏先生,后来才明白夏怀瑾才是那第一个泄密的,他准备用自己应付追问——甚至这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的,所以提前告诉了他。 他不动心没有用,只要他知道这件事,就已经被预备在了砧板上。不承认也没有用,夏怀瑾有恃无恐,不然难道扣到经济署,或者费心制造一个替罪羊,或者干脆说是徐慎如么? 他在沙发上蜷缩着,淡漠地笑笑。这就是命运,大约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得想办法还钱,债务像磨盘,一圈一圈越转越大,之后呢?之后也许要坐五年十年的牢,运气好能活到胜利受个大赦么?还是会被当做典型而处死? 不过坐牢可以随便得一口饭吃,有一个住处。若熬不过,死了也就死了,似乎也无甚不可。求生艰难,求死总要容易,俞英致一旦生出无甚不可之念,反倒看开了。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无私天光如大雨般滚滚而落,浇淋在黑暗里的他身上。他学不会挣扎求生,因为挣扎就足够令他丧失生欲——归根结底,这也是一种软弱。 被带离时他把那个空盒子放回桌上,徐慎如抬起头,意味不明地与他对视了。 不知道是否出于愧怍,徐慎如看着空荡荡的盒子,没话找话地说:“你喜欢这个呀。那下一次——” 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哪还有下一次?他是气得迷糊了,话都不会说。 但这句错话使残余的愧怍炸开,也混了别的情绪。他见过多少事?怎么年纪越长,越经不住事越没有分寸了呢。俞英致知道他为什么停住,很坦然地笑了,笑容挂在憔悴的脸上,说不出多怪异,怪异里带点狂放。 他笑了两声,仰起头说:“我要去代人受过了,徐校长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完了罢。若有下一次,那也是很好的,我很期望能有下一次相见。” 他忽然话多,夏怀瑾有些阻止的意思,徐慎如却说:“你们要是连他多说几句话都怕,那往后也不要做别的事了。” 俞英致瞥了夏怀瑾一眼:“泄密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这一招也很奇怪,既然都决定了,还带我当面来对质做甚?难道是怕法庭上说错了话?你们要是只两个人来,倒还聪明一些,真不知道让我来做什么。” 这质疑很有道理,但不论为何,他们的失误已经有了。俞英致语气平静而超脱,两眼却不见超脱之色,空洞地直盯着徐慎如,像是恨他,又像是恳求什么。 他说道:“也对,反正我本来就活不下去,再多受一点苦,那也是没有关系的,是不是?只要让本来就高枕无忧的人继续无忧,天下就能太平了,大家省心……我有今日,固然是咎由自取,但这罪过却是替夏先生担的——何况他是主任,我是职员,到了庭上,即使同罪而论,判我也比他重些,还可以平平民愤,真是一桩划算买卖。” 徐慎如无可辩解,他把盒子放回抽屉。他同俞英致对视,见识到对方的孤冷神态。这一星孤冷很清晰地印入他脑海,还有那怯懦又冷静的声音。 是连抓住绳子都不愿,自纵地掉下悬崖的人讲话的声音。 他竟感到一丝熟悉,终于想起了什么:这是他躲在蒋瑶山的帘子后头见着的那个男孩子,对蒋瑶山说“嘉陵的生活水平太贵了”的那一个。 优柔之人注定要自尝苦果。但悲剧具象化了,徐慎如面对那两只既怨毒又恳求的眼睛,生出全然无益的冲动。 他说:“我不答应就这样起诉。这件事影响恶劣,央行坚持源头是我们,这我是不能接受的。查账还没有结束,这件事过两天再说罢。” 说完,他坚决地把他们三个都请了出去,决定先把给徐若云的请帖写完。
第28章 红尘 徐若云出门访友人在华阳,并未赴徐慎如的邀约。 但徐慎如三位兄姐全部涉事、他才是泄密第一人的丑闻却准时传开,连周曦的姐夫也因为最早顶着压力发出报道声名大噪,弄出了“辣手如刀”的新称号。 徐慎如也听说了,哭笑不得地说道:“噢,泡椒鸡爪么?” 周曦轻咳一声:“徐四先生慎言。” 徐慎如刻薄话都懒得讲了,毕竟斗嘴容易,却是于事无补的。也正因于事无补,他连抓徐若云回来的心都懒了,徐若柏劝他,说大哥不会做这事,他就装模作样地听劝。 心里当然不信。徐若云怎么不会?天下也就徐若柏乐意为大哥担保,不知道他们兄妹四个究竟谁是真傻。当然了,现在来看,约莫是自己。 他怀疑徐若云不知怎么风闻此事,这才突发奇想故意买的黄金。这揣测虽然荒唐,但比起徐若霜猜的周曦可信。周曦的为人,虽然乐得落井下石,但还不至于专门弄这一出,而徐若云的突然出游,则坐实了他的猜测。 但黄金案并没有到此为止,令徐慎如没想到的还在后头:就在他决定不去找徐若云的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说俞英致疯了,吵着要见他。 夏怀瑾和萧令闻不关心俞英致的死活,只要有这么个人就好;嘉陵法院只想办个轰动大案,却不想牵扯到这两边的争端,乐得先不拘捕公诉,所以俞英致现在被关在一间空房里,又有人监视,倒没立刻逮捕。 徐慎如受够了窝囊气,一心想把夏怀瑾弄进牢里才算舒爽,刚决心不给萧令闻这个面子。没想到俞英致却半真不假地疯了,一见他便举着一样东西发出凄厉的、哀鸣似的质问:“你要用我做什么?” 是一张报纸,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上边正是周家姐夫“辣手如刀”的那篇文章。 徐慎如无言以对。俞英致读了报道,认定徐慎如才是泄密的案首,一定有陷害他的后招在等着。他一会要死,一会要活,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连眼神都渐渐涣散了,最后只尖叫着说:“都来向我要债,我死了好不好?好不好?” 徐慎如道:“我做什么不怕麻烦地陷害你?早顺水推舟不就是了?” 俞英致却说:“这是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徐慎如无奈地劝他:“你不要这样激动。” 但年轻人只是扑过来,抓住了他,使劲把报纸往他手里塞:“那怎么样?那我要怎么样?” 徐慎如一时恍惚,失口出声:“我不知道。” 俞英致默然了,却没有松手。徐慎如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腕子,用了十足的力气,他这才疼得不再乱动了,嘴里只剩含混的呜咽。他没有松开,徐慎如也没有再动,静静站在那里,任凭俞英致勒着他的肩,听见呜咽终于变成了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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