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采荆跟他也要了一支,追悔莫及地说道:“我只有那一次没检查,怎么就会发错了呢,唉,真是运气……” 这是一桩很意外的事。原来上个月《每周评论》向王采荆约了一篇稿子,请他作关于中华民族源流问题的文章,他手头正有这方面的东西,自是欣然答应。很快就给编辑部寄了回去,这一寄却寄出了无限的麻烦。 “中华民族的源流问题”本就是个麻烦话题,各派争执不休是由来已久的了,编辑部向王采荆约稿也正是因为前一阵有人发文谈论,意指“这民族本就是不存在的、是人为捏造的共同体”云云。 这种论调在战前并不稀奇,只是一种学理之争,但目下时局迥异,难免易生是非。在有些人看来,既然需要鼓舞全民族的士气,便绝不能出现旁的言论,何况西南历来多生割据,政府西迁都算是半个外人,许多话、许多事怎可如此不慎? 王采荆本来声名颇著,言辞亦向来谨慎,编辑部这才希望他为“统一”发声,未料他还唱了个反调,一时自是哗然。最尴尬的是,这居然只是个意外。王采荆在交稿时来不及亲自寄出,是拜托邻居从指定的地方取的稿子。 徐慎如问:“然后呢?” 王采荆道:“然后就……寄错了啊。寄成了意思相反的那篇,我也不知为什么编辑部本该审稿的,却直接给我登上去了?” 徐慎如道:“《每周评论》一向自由,发什么的都有,还不是要怪你寄错了?何况那天负责终审的是浦希严浦先生。他嘛……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咯。” 中央研究院经过许多折腾才彻底独立,浦希严仕途顺风,终于如愿做了院长。这两年间琐琐碎碎,他跟徐慎如、跟中央大学的关系都可谓很是微妙,就算终审时看出不对,也很乐得看王采荆闹这个笑话,当然是一言不发。 话头至此,王徐两个少不得私下把浦希严抱怨了一番。抱怨完了,徐慎如才质询道:“那不对啊,这事情还是由你而起的——就这么一个题目,你究竟是站哪方的?怎么还要各打五十大板,两边全都诌一篇的?” 王采荆理直气壮地说道:“统一是由来已久的,说习惯了,在这时候推翻也不一定好,至于我那篇反调,本来是先记下来,给战后留着慢慢补充,那时候再发的。” 徐慎如无言以对:“那你发错就发错了,还再回信去解释,跟人家辩论什么呢?” 王采荆道:“我这文稿泄露是意外,当然要解释了。何况我觉得他们那些不完善,而且现在的时局,也确实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 就因为这,两派人马辩了好几个回合,结局双方各有得失,只可惜王采荆不包括在这双方里,他没有得,只有失:一派人惊见他发表了与以往不同的言论,另一派认为他与本派虽然结论接近,理由却不一样,因此不能算作本派成员,他这是两头不着。 谁知王采荆还很不服气,写了回复长文挂在刊上详细解释了他与两派俱不相同的立场和理由。一时间批驳的文章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徐慎如在他那里瞧见,几乎以为回到了以前——昔年曾经有一次大的文化争端,也是这样的盛况空前。 徐慎如是不懂这些学术的,他如此关心这件事是因为世人皆知他是王采荆的朋友,所以虽然此事与他全无干系,但是人家骂的时候也将他一起骂进去了。 这边说王采荆因为接近了政治人物而出卖学术立场,这只是一个开端和例子,长此以往整个央大都会“国将不国”;转脸到另一边,教育部的朋友也来对徐慎如抱怨,说你朋友身为学术领袖,怎么能随随便便大放厥词、破坏民族正义战争,让我们管他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徐慎如懒得为闲事吵架,只好退避三舍,暗中将话都攒着预备去对王采荆抱怨,可是真见了面,对方既无辜又理直气壮,他也只好举起白旗,闭嘴去吸他的薄荷烟。 这件事还牵扯出了别的。比如多年前王采荆还跟人合编中学教科书,后来因为言论太过激进——也是关于民族认同啦、历史真实啦一类的想法——而受到当局的禁毁。 这样回想起来,徐慎如就发觉了,王采荆在处事上总倾向于走一种未必现实的中庸路线。就拿编教科书来说罢,多数学院人士一心追慕高深学问,不会跑去给初中生编教科书;专心国民教育的人则重现实意义,不会坚持加入未经公认的激进学术观点。 所以那回某种程度上和这次是同一件事:这所谓的中庸与平衡,最终的结局却是同时得咎,实在称不上明智。、而至于更深的、跟这事相关又不相关的问题,比如历史学求真与致用的矛盾,学者与政治的关联,这些都是徐慎如作为局外人,到底懒得替王采荆想的,他只把那“两头得咎颇不明智”的话抱怨了几句。 王采荆闻言,顾左右而言他:“薄荷烟有什么好吸的?既不像薄荷,也不像烟。” 这一语双关,既是反问也是回答。 徐慎如躺在沙发上不理他,结果自己呛着了自己,十分西子捧心地咳着说道:“我忙也要忙坏了,你还净给我弄些飞来的黑锅。哪天我被锅闷死了,你王先生也不会想我一想的。” 王采荆便说:“我不想你。我跟你那个谁又不一样,你让他想你去。” 徐慎如问:“谁,哪个谁?” 王采荆却不着急,而是先接着刚才那话头说:“我活了半辈子,家是没有的,事业是若即若离的,从小便不懂得怎么做人、怎么处事。长大了呢,好像是懂了,却经常跟回魂似的觉得吓人,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大健全——也可能终生都健全不起来了。有时候我也自我劝解,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健全的地方,只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徐慎如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然后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是哪个谁?” 王采荆不假思索地说:“叫什么来的?萧令望,是吧,是他?” 徐慎如本能地想否认,又顿住了。否认是很乏味的事,他只说:“那你可真会猜。” 王采荆果然不同于寻常人,从徐慎如这里得到验证之后也很是波澜不惊,反而撺掇徐慎如对他讲讲因果。听完了,他只说:“他都不在人世了,你这都是马后炮,不如不要想了。” 徐慎如没说话。 王采荆瞪了瞪眼睛,想想自己,感慨道:“徐四,你比我聪明,你说,咱们两个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呢?” 徐慎如合眸沉默,王采荆心里却在想,他跟徐四也真可谓彼此彼此。徐四方才说他两头得咎极不明智,难道自己不也一样,既要做官,还要在学校恋栈不去么?虽然徐四一定说有自己的理由,但也一样是两头得咎。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第22章 结客少年场 萧令望初到云间时颇为谨慎,必要之外很少出门,连出去玩也不到太惹眼处去,后来才渐渐活跃了起来。他小时候家教严,绝少游乐,何况平京虽然是百年旧都,却是没有这种妖娆靡丽的风姿的,这时候在云间忽然学起公子小开的做派,还真有几分新鲜滋味。 不过学也只能是做派,实质是不行的,因为他这会儿手上其实没有什么钱。吴浣弦如今因为把他当做个忘年朋友,对他并不抠门,他也跟陆千水一样学着做生意,不过他到底用心不专,又有资历的限制,起初尝个新鲜,后来也就都淡了歇了。 他真正做得久的行当是冒充跑单帮的,暗中给邻省守军代买食盐和西药。萧令望原很博闻强记的,但竟有一天要把这博闻强记用在记各种东西的物价和缺货数量上,这也真是从前没料想过的了。 在研究丝袜啦、香烟啦这些东西的行情之余,他唯一保留下来的消遣便是到舞厅去跳舞。一流的大舞厅是当然的销金窟,他是尝过新鲜便见门止步,太昂贵太惹眼,稍嫌危险了一些,也没有那个财力。 萧令望最经常光顾的是几家乙丙级的舞场,也并不拘泥于谁,多数时候都是看着顺眼又得空的,赶上哪一位就约哪一位。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但比起许多一掷千金的男人来,胜在年轻英气性格温存,并不招舞女的讨厌,渐渐也有了熟人。 跟他最熟识的一位舞女在蓝碧饭店,名字叫做陈美娇。陈美娇人如其名既美且娇,虽然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身段柔软又生得漂亮,小巧玲珑的,只像十七八岁。她已经不是第一年做舞女了,略懂外语,连唱歌也会一些,固定留在蓝碧饭店,要算再作冯妇。 她十六岁就做舞女,以前是在整个云间城最高级的一家舞厅,来往的人有许多达官贵人,后来也跟许多她的“同僚”一样,或是同年轻的普通舞客结婚,或是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客人,离开了舞场。 但陈美娇与旁人的不同,在于她傍上的这个人。 很熟悉了之后,她对萧令望讲过这一段:“我跟邵老三,跟传闻一样,确实真有过一段的。” 邵老三正式的称呼,其实应当是邵三小姐。她的芳名叫做邵平绢,年纪比陈美娇大,今年已过而立,身材也生得高大,喜穿皮衣皮裤,好戴墨镜,手里有时还要拿一柄手杖,平日里的举止作风,就活脱脱是个大公子。 陈美娇认识邵三小姐,是在自己最当红的时候。那时候她年方十八,在舞场也不用这个名字,是取了个英文名。邵平绢此前跟一位商人的姨太太要好,又勾搭过某军官的女儿,谁料后来商人南下珠城,军官北到平京,姨太太和小小姐全都跟随而去杳无消息,她一人寂寞得很,这才起了寻舞女作伴的念头。 两人的初识并没有什么新鲜,无非是由大班介绍,见了面、跳了舞,再坐台闲聊。陈美娇并不将她和男客区别对待,一来二去的,也就成了熟人,最后又在了一处。邵平绢自此金屋藏娇,不许她再去陪舞,她便离了那家舞厅,再后来重归时,就改去了碧蓝饭店。 讲故事是在几个月前,四五月份,在陈美娇的小公寓。 夜间舞场打烊是一点半钟,萧令望跟她一起回来,弄了点喝的东西再坐下,大约两点半。窗外黑夜深浓,陈美娇抬手把窗帘拉上,掀开茶杯盖子,对着扑出来的热气眯了眯眼睛。 萧令望便问她:“原来你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的?” 陈美娇睁大了眼,扑哧笑道:“我那时候是还蛮喜欢她。喜欢她,而且跟她在一起又省事,还免得怀孕,怪费劲的。” 萧令望“哦”了一声。陈美娇继续向下说:“我有时候叫她‘平少爷’,总之,起初过得还不错。不过么,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开头很好,后来就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后来我们吵架,也打架,我打她,她也打我,可惜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便又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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