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是这样缥缈又真切的东西,特别是在沈南月这样足不出户又深谙文学的女子身上,怎能从字里行间掩饰得住呢。这种洞察居然使他有异样的震撼:沈南月毕竟是尝过爱人的滋味后才身罹不幸的。 她那时既然提前找丫鬟传了消息给闺中姊妹,或许便是对自己难逃的厄运有所预知,也对徐慎如能解救她根本不抱希望的。一切事情都照这个聪慧女子的预料发展了,她是否能不至于过分遗憾,还是更觉哀凉? 徐慎如也不能替亡人回答了。他是不懂文学的,也不知道那些人会怎样想。或许蒋瑶山都能比他猜得准罢?但他又不大想出言去问。 他和蒋瑶山在这个白天曾经谈起萧令望。 这话题是他起的头,他在面对蒋瑶山时有种格外的安全感,知道对方绝不会多想什么,同样的话,他就不大敢对王采荆讲,觉得王采荆能看破自己。 蒋瑶山教过萧令望,二人也稍有些来往,徐慎如便和他谈论那少年,似乎要从这样的举动中获得安慰。真是好笑,时隔多年,他居然像个少女一样,要靠和朋友谈论自己私慕的对象来取暖了。 蒋瑶山忽然说:“我觉得是你影响了他。” 徐慎如听得心惊肉跳。 因为影响和引诱太接近了。他害怕听到自己的罪行。他问蒋瑶山:“你指什么?” 蒋瑶山道:“他和你来往之后,欣赏事物的趣味便越来越和你接近了……他和我说起过你,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人情往来,没想到他对你评价居然那样高。” 徐慎如只说:“你是他的老师,他自然要装得谦逊了。” 蒋瑶山摇头:“他说你温柔呢。他连你对万事悲观,都以为是好的。我不信这其中没有你的影响,至少我最早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徐慎如笑:“你们这些做文学的人,整天都在谈些什么有的没的,居然还有这种议论人的办法。接下来是不是要比比我是环肥还是燕瘦了?” 蒋瑶山一本正经地说:“这倒是没有。这太具体了,不够得谈论。” 徐慎如道:“你们还真月旦评起来了。” 蒋瑶山便叹气:“这也不过就是战前的消遣风味……如今哪里还有月旦这些的闲情逸致。正是因为他这样敬佩你,我那一天才以为你们不会轻易绝交。” 徐慎如辞别了蒋瑶山,但这几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他心头:萧令望原本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遇上自己,他就不会试图去做这些不必要的事,也不会去经那些不必要的憾恨。 更直白地说,如果不是自己若有若无的引诱;不是他明知道年轻人不容易轻易自持,还坚持要作为密友跟对方来往;不是因为贪图作为密友的愉悦,而不肯对他负起更决绝的责任——萧令望可能根本不会爱上自己。 徐慎如想到这一点,居然有些失望。 他略带迷惑地想起古典传说里塞浦路斯国王的故事,和与那故事相关的隐喻:蔑视尘间美人的国王最后爱上了亲手塑造的雕像,并获得神明的垂怜而得以与之结为夫妻。 萧令望就是那一尊雕像……是自己无形中塑造了那位年轻人,最终又迷恋他。 可萧令望是活人,终究不是真正的雕像,他本来是不应该被塑造的。那青年和旁人交往时是何等自如放纵,在给自己写的留言里却显露出那样的怅惘失落,这其间的种种,都由自己一手炮制…… 如今萧令望醒了,徐慎如想伸手把对方拉回梦里,伸出去,又停住。 他悄声地、对着虚空,在心里说:“这是我的罪过。” 但罪行已经犯下了,他将只能徒劳地挽回它。他徒劳地独自吞咽爱。 之后的几天,徐若柏也来找过徐慎如一次。 他们两个在平京时过从甚密,到嘉陵之后虽然照面很多,来往实际却是少的。或许是因为徐若柏跟徐若云忽然亲密了起来,也或许是因为自从上次徐若云趁着他出门又重新吃烟还闹出了事,他就只在必不可少时才出外应酬,这才跟徐慎如见得少了。 他来约徐慎如吃饭,徐慎如却说不舒服,并不肯跟他去,接着问道:“二哥近来无事不登门,今天肯定是有事。我吃了你的饭,就该嘴短了。” 徐若柏笑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徐慎如道:“那谁不凶,你就找谁去。” 他这句话倒说得像是因为受冷落而生气了,徐若柏未免觉得好笑,轻笑了一声。他索性坦白道:“也是,我今日确实是有事的。” 徐慎如问:“什么事?” 徐若柏道:“就要分家了,你分家的时候,不要再同大哥吵闹,好不好的?” 徐慎如料想他有事,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事,不禁失笑道:“二哥真不怕忙,也不嫌累。怎么你每次这么不尴不尬地找我,都是为了徐君容先生?” 徐若柏还很少听徐慎如这么字正腔圆地念“徐君容先生”五个字,莫名觉着不舒服,劝道:“只是想请你顾及一下大哥的心情,没有别的意思。” 徐慎如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忽然这么关心起他的心情了?” 徐若柏很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我自从离了平京就同他在一起住,难得亲近,见他的模样,觉得很可怜。他又失了儿子,好容易才恢复了神志,你知道他最怕这些家事,何必要无事去刺激他?我好容易才把他拉回正轨,真是心惊胆战——” 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徐慎如就又道:“还什么‘顾及他的心情’,这可真是手足情深。为什么他的心情就比我的重要,你怎么不说顾及一下我的心情呢?” 徐若柏说:“你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大哥有的东西不多了,他一遇上家里的事精神就很不好,又是个抽过烟的,我想想都怕。你也是知道的,快不要闹。” 徐慎如低着头。他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也不知道你这个口味,是怎么长的。” 徐若柏答道:“不管怎么长的,都已经是长成了,你奈我何。他相处起来有他自己的好处,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一无是处。” 徐慎如闻言,慢慢地放下杯子。 他最终很漠然地说:“好罢,我记得了。”
第17章 知秋 蓝雪桥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了。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好巧不巧正照在眼睛上,把她晃醒了。但她昨夜睡得太晚,眼皮又涩又疼,还不大想起,便往被子里缩了一缩,躲到了枕边人背后,躲开了那束光。 她旁边躺着的人是何苏玉,何苏玉一向睡得少,其实早醒了,只是懒得动弹。 他感到蓝雪桥在身后醒了,便叫她道:“雪雪?” 蓝雪桥伸两只手搂住他的腰,只说:“再睡会儿吧,你今天不是不走了么?” 何苏玉说早已睡醒,就要起身,蓝雪桥却不松手,闭着眼嘤咛了一声。她睡时没穿什么衣服,两条雪白滑腻的胳膊直接搭在外边,何苏玉看见了,就俯**抓住,想给她塞回被子里去。 她借势向何苏玉脸上摸了摸,笑道:“你这会起来,还要自己吃饭……” 何苏玉不知是被说服了还是被摸服了,居然又钻回了床上。他本来要换衣裳的,睡袍脱了,衬衫却还没换上,全身光溜溜的,不常见光的地方跟蓝雪桥一样肤色雪白,肌理紧致,鱼一样敏捷地滑到了被子底下。 他抱住蓝雪桥,蓝雪桥有点怕痒,便低头吃吃地笑出了声。 她是今年来的嘉陵,才二十三岁,年轻,漂亮,常与各色男人往来,却从不肯入谁的彀,唯独这次对何苏玉另加青眼,一两个月就到了床上。 也正是到那时,何苏玉才发觉她竟是没有经验的。他倒并没有兴奋,不如说吃惊更多。蓝雪桥平日显得模样成熟,有点凶,又有点媚态,但这些不过是她捏出来的游戏面具,图个有趣罢了,摘下面具之后,这女人反像前朝深院养出的闺秀似的,既柔弱又矜傲。 何苏玉对这怪异的特质怀有一种玄妙的迷恋。 蓝雪桥对他讲过自己以前的事。在半夜,她撑起身到床头柜上拿杯子,那是进屋时顺手放下的,里边酒只剩了一点底,不够,但聊胜于无。 蓝雪桥把它一口喝干了,嗤笑一声。她一本正经地对何苏玉解释道:“他们也配?那我是不让的。” 何苏玉就饶有趣味地附和她,笑道:“好,不配,不让。” 蓝雪桥此刻轻描淡写,但不是没有后怕过的。醉酒把她堵在墙角的男人啦、一次不成便几次纠缠的阔少啦,她都遇见过,就连这次匆匆搬到嘉陵,也是为躲开一桩风流公案。 这实在很危险,但叫她一个人过,那又决然不可以。好风好月,好茶好酒,若是只能独对,岂不太寂寞了?寂寞便要找人做伴,人到了又嫌其大煞风景,如此往复,也难怪有许多风言风语了。 不过,何苏玉却算是她难得非常用心的一个。其实是第二个,不过以前那位是初中同学,彼时虽有海誓山盟,现在却早已不能算数了。 何苏玉叫她雪雪,她便有样学样,没人时便偷偷叫何苏玉做玉玉。这两个字连读略为拗口,所以还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何苏玉第一次听时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后来竟也习惯了,便都随了她去。 他十七岁到国内,风流债有一些,正经交往过的姑娘却不多。之前那位顾小姐算一个,甚至还起过谈婚论嫁的心,但顾小姐,家里想要个读书的女婿,他又在脸上留了痕迹,这事便自然告吹。 他是在那之后认识的蓝雪桥。此刻两个人都光着,躺在同一条被子底下慢慢平息余韵,何苏玉安安静静的,贴着她,也不乱动,就这么很认真地听她讲自己新近看的小说和预备去试的台本,居然是个绝佳的听众。 说完了,蓝雪桥问:“你最近很忙,这一阵外面是不是不太平?” 何苏玉答道:“这几天的有别的事,便忙了。” 他知道蓝雪桥经常懒得看报纸,便随口讲了讲外边的事。在事后的回顾里,这是战局最艰难的一个夏天,度过后便是转机,但时人并不能未卜先知,却纷纷怀疑往后会日益惨淡了。 何时能回京去呢?哪怕到不了北边,能到江水下游去也是好的呀。但答案在哪里,人人都不知道。 王采荆也这么半真半假地问徐慎如说:“徐四,咱们啥时候能回去呀?” 徐慎如正为别的事烦心,很没好气地答道:“等着吧,眼看嘉陵都要守不住了。” 王采荆也听说过这话,压低了声音问:“那岂不是要搬到华阳去?” 徐慎如道:“哪都行。我看哪里都一样,不过是大家一起凉透,做了亡国奴。” 王采荆“噫”了一声,很不屑地说道:“你在外边,也是这么丧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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