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云答话的语气并不是特别热络,但十分温存。他笑道:“阿冰回来啦。” 见面后徐若云先是上下打量徐慎如一番,又抬手把徐慎如挽着的袖子放下来,衬衫上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满意地说道:“父亲和祖父都在家里等着你了,过两日也许会有家宴,你准备一下。再有,过两日便该和沈二小姐完婚,你也当准备着。” 他家在祖辈和父辈这一代都是最显赫的一支,但都并非长房。他的母亲在这时已经过世了,叔伯和堂兄弟们有的在外有的在家,在京城的人并不算多,到徐慎如回来的这一次,即使找的齐全,家宴的规模也并不是太大。 至于婚事,他也是一早就知道的。这是他的远房表妹,名叫做沈南月,他们幼年便定了亲,他又不曾在外私定终身,所以倒并未强烈地起过拒婚的念头。 但在此前,他们二人只有几面之缘,确实是不熟悉的。徐慎如这时二十五岁,对男子来说还很年轻,对新派人物而言,结婚也不算晚。但身为大家闺秀的沈南月已经二十四岁,按传统的观念来算,却是早已在等待里把青春都虚度了。她怨恨么?徐慎如揣测着想,她定然是怨的,只是她从不言语。 他在这点上做得确乎不好,像自小熟识的友人蒋瑶山也是幼年定的亲,却是带着夫人一起读的中学,又一起出的洋,在西洋结了婚。他们完婚的仪式徐慎如还参加过,夸一句郎才女貌,蒋夫人还要假作生气地质询他:“徐先生是在暗讽我读书少吗?” 这就是他不如蒋瑶山的地方。徐慎如想完了,便又要把领口解开,对徐若云撒娇说:“怪热的……” 徐若云抬手制止:“不行,多没规矩。” 徐慎如便不挣扎了,跟着大哥一路坐上马车回到了老宅。在车上,徐若云拉拉杂杂地又问了他许多话,徐慎如也还算有兴致,一一地把外头的见闻给他讲了,二人相处颇为融洽。徐若云看着这走了自己一向不大赞许的路的幼弟,心里居然很感欣慰。 这时他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去天牢里跟徐慎如会面。 徐慎如被捕是在这一年的秋末。 他回家之后没什么正经事做,但是却经常出门。家人并未在意,他年轻,又是末子,浪荡一些也无甚大不了的,直到熟人的报信和刑部的公文前脚后脚地到了徐若云手里。 信上说,徐四少爷是谋反重犯,证据确凿,只等验明正身会审完毕,拿了口供就要绳之以法,至于是否会牵连在朝的亲属,则要待全部定案之后再做区处。 徐若云展开读完,脸色从白到青,半天说不出话,颤抖着把信烧了,赶忙想办法去见自家弟弟。 他获准去狱中时,已经又过了几日。徐若云记得清楚,那是个傍晚,一个晴天。 他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走进去的时候简直寒毛直竖,徐慎如就在最深处等着。 那时候年轻人已经受过了刑讯,可惜咬死了不肯招供,衣裳也没有换的机会,染得血迹斑驳。那些血迹有新鲜的,也有旧的,绛红黑褐深浅不一,看得徐若云眼皮一跳,定了定神,才在徐慎如面前站好。 徐慎如知道他来,靠在墙边抬头望了望,对他艰难地笑:“大哥。” 徐若云说不出话。遇见这些事,他就总是说不出话的。狱卒出去了,同监犯人在角落僵卧,似是被他鲜丽的绯色官服晃着了眼,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看他,又移开目光。 徐慎如叫他:“大哥,你凑近一点。” 徐若云蹲**,绯袍的下摆挨上地面,在尘土里蹭出一道痕迹。 他爱洁,见状便情不自禁把袍子撩到了膝上,很紧张似的,徐慎如看见这细微的动作,低声笑道:“要大哥到这种地方来,是我折辱大哥了。” 徐若云愣了。他分不清徐慎如的语气是诚心愧疚还是讽刺,只觉得尴尬,战栗一下对徐慎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徐慎如舔了舔嘴唇,说:“好,我不笑了。大哥若要看我哭,我也当真是很想哭的。” 徐若云这下不知何言了,揭过了这段对话。他小心翼翼向栏杆里握住徐慎如的手,语气严肃地问道:“别闹了。你跟我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慎如没说话,先是惊恐地躲闪了一下:“别抓我手。” 他本来已经面无人色,活气都是被那几句轻佻的玩笑撑起来的,一旦严肃下来,那一点生动骤然都褪了,往墙角明显瑟缩起来。 徐若云本能地同他一起吸了口气,问他:“怎么了?” 徐慎如惨笑一声,抬起眼看了徐若云一会。隔了片刻他才能说话,语气淡漠地道:“他们叫我签字画押,我自然是不肯的,就这样咯。” 徐若云既心疼又感慨,一时五味交杂,也一样沉默了。他定定地盯着徐慎如,良久才语气坚决地发问:“若冰,你说真话。那什么谋逆乱党,你究竟是不是?” 徐慎如垂睫未答。在昏暗的光影里,徐若云惊奇地看到那对纤长的睫毛上沾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徐慎如低着头眨了眨眼,泪珠就从睫毛上滴落,落在脸颊上。 徐若云呆呆地看着,想起徐慎如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怕疼怕见血,性格娇气绵软,会哭会撒娇,所以父亲母亲都最喜欢他,比喜欢自己多太多。他简直没在家里吃过苦,更没受过管教。 徐慎如不知道自己大哥这些想法,只是略呆滞地呼吸了一会儿,涩声说道:“是他们陷害的,故意添了我的名字。或许是要陷害家里人罢?这其中的缘故,我才刚回来,也不能够知道。” 徐若云半信半疑,犹豫问道:“可是卢尚书——他手里有证据,又怎么说?” 徐慎如声气微哽:“这是谋反的大罪,卢尚书若想抓我,当然要做全套的假。” 徐若云又沉默了。徐慎如的声音低哑颤抖,但他没停下来,虚弱且连贯地往下继续道:“大哥若问我,他们说的、问的,那些逆贼,我一个也不认识。” 这是最深处一间囚室,与别的地方隔绝,周遭是一片死寂,因此哪怕徐慎如说话时轻声细语,落在旁人耳中也清晰至极。听到他说这句话,连同监的犯人都在僵卧里睁开了眼。 那人挪动一**子,目光瞥着面前正在切切交谈的一对兄弟,用那两人清晰可闻的音量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贪生怕死的东西。” 徐若云猜想他说的是徐慎如,却觉得连自己都被冒犯了。 但徐慎如只是自若地回头看了一眼,像看笑话似的轻嗤道:“我狱中几天见得多了。慷慨陈词,死得痛快些,就觉得跟清流一样,能自矜名节了。” 他又看徐若云,有些茫然似的问他:“大哥说他们好笑么?” 徐若云一时没答。他带点怀疑地看那人一眼又看看徐慎如,似在思索。 徐慎如见状,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对徐若云轻声说道:“不瞒大哥,我有时候也想,不如随便招认了。还能死得容易,少受些折磨。” 徐若云被刺痛了,木呆呆盯着他,只听他说道:“总归是死,至少不用……不用在这里煎熬。” 四目相对,这二十五岁年轻人的眼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汩汩流泻的痛苦。泪从他憔悴惨淡的面上滚落,衬得整个人格外狼狈孤弱,而徐慎如似乎并不想掩饰,只把自己的惨状坦然地展露给徐若云看。他恳切地说道:“大哥看看我……我真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 徐若云只能长长地叹气:“怎么会这样。” 徐慎如从他大哥脸上挪开目光。他有一瞬间像是疲惫得再说不出话,但最终又勉强地开口了:“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许还会牵连大哥,你会怪我么?我怕大哥怪我低头得太轻易。我也想,我死了,以家里的身份,只不管我了,划得开一点,陛下也许不会对父亲和祖父怎样的罢。再叫他们保你一下……卢尚书打不了什么如意算盘。” 徐若云怔怔地看着徐慎如,好像不敢相信对方在说什么。 但徐慎如没管他脸上的表情,只说:“我不是揣测大哥,我只是给大哥出出主意。我虽然也可惜不能再与大哥相见了,但想起许多年前,我临走的时候大哥教我念的、杜少陵的诗,是那一首……” 徐若云低着头,居然有些不敢再看。他也想起兄弟分别的那晚,沉重地说道:“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是那一句。” 徐慎如道:“寂寞身后事,总是容易得很。千秋万岁名,便只能由人去说了。只是我还年少,总是不甘心的,我心里想,不是我的事,我怎么认下?我的名声,家里的名声,又怎么甘心这样败坏了……” 他咳了两声,垂下头:“大哥回去,替我向父亲和祖父问个安罢,也对南月说一声。他们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放心,哪怕我明日便死了,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最后看了徐若云一眼。飘飘忽忽的,带泪痕,却从容微笑了:“什么冠盖满京华……那都没意思。大哥为我说情还是不,都是大哥的打算,而至于我,只要大哥能记得今日,肯信我今天说的话,那就是——很好的,很好的了。” 他靠墙闭上眼,细细碎碎地喘息了片刻,再睁眼说话时便带点温柔笑意:“好像过去很久了。是不是快天黑了?是该有晚霞了罢。我很久没看过天色,往后许是也看不到了,不知道这一回猜得准不准,大哥一会儿替我看看。要是猜准了,可要往后年节多奖励我一点儿。” 他没说奖励什么,但徐若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听了只觉得恐怖。他细看了自己的弟弟一会,恋恋地说道:“差不多了,狱卒要回来了,若冰。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徐慎如用眼神送他:“回去路上,大哥要小心一点。” 徐若云便缓缓站起身。 他放下被卷上的绯袍,整理一下仪容,拖着蹲麻的腿脚往外走去。这一路上他与回来的狱卒逆向而行,走出几步便犹犹豫豫地回首,只见徐慎如安静地被圈在墙角,视线正隐约地追随着这边。他咬了咬牙,再也没回头看,直到鼻孔里吸入了外头冰凉的晚风,才吐出一口浊气。 徐慎如方才猜对了,这时正有晚霞。天末斜阳西坠将尽,金黄的余晖慷慨地洒在徐若云脸上,使他眼眸一痛。他抬手去抚,才发觉自己竟落了几滴干涩的泪。 那泪用指尖一碰,就消失无痕了。 徐慎如在十一月出狱。 他伤得不轻,住了一段医院,回家后又镇日不下地,夫人沈南月笑话他,说他比自己还像个闺里的姑娘。徐慎如这一阵精神都不甚好,噩梦反复,也十分抗拒进食,常常记不清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对其他亲属都十分戒备,只同沈南月亲近,似乎把她当做了和已出嫁的姐姐类似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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