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往前走了几步,说道:“好,若有机会,我就跟你去。不过只怕到那时候,你早就忘了这回事,也懒得给我看了。” 那后半句的声音轻了,萧令望却不大明白他突然的丧气,只说道:“怎么了?” 他答道:“世事播迁,哪有什么说得准的。或许你以后有了别的朋友,又找了女孩子做伴,就懒得来找我了呢。” 这话一说出口,徐慎如就后悔了。他以自己话里的“世事播迁”为不可违逆的规律,也觉得萧令望有别的朋友、有女孩子做伴都比现在这样更好,但语气里却带着难以彻底掩饰的抱怨和挽留。那是不应该有的。 但萧令望对他这些心思都浑然不觉,只神采飞扬地出声:“不会的。那我就带先生和他们一起去看。” 徐慎如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那像什么,怪尴尬的。那你们去,我不同你们一起,我早都看厌了,你给我讲就是了。” 萧令望这时才觉得不对。他像忽地明白了什么,改口道:“那就我们,不跟别人。” 他想起曾经见到妹妹的女同学拉着围巾追问她:“你每天跟我一起吃饭的,怎么昨天又跟她一起了?” 他私底下问妹妹:“要是你们三个人一起会怎么样?” 妹妹便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阿梁也不会说什么,但是肯定会悄悄不高兴。” 徐慎如也是悄悄不高兴了么?他居然为这细微的发现而感到有趣:原来徐慎如分明已经是长辈了,居然还跟女学生一样会对朋友吃味,柔软细腻得不像应有的样子。 但这并不使他反感,反而涌起一阵异样的喜悦。他很高兴地说道:“那等寒假,我便邀请先生回去。” 徐慎如点了点头。 但那个寒假,连萧令望自己也没有回家。他的母亲过世不久,父亲的续弦是年底才娶的,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很不得他的喜欢。他不肯认这后母,也不愿在除夕和她同席吃团圆饭。索性在学校家属院里租了间房,寒假也不肯回家去了。 时值深冬,校园里冷清清的。萧令望习惯了每天都在小径上漫步,这一天也不例外。湖面结着一层厚冰,木叶落尽,四下阒静无人,他正在前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竟忽地传来几下清脆的、细碎枯枝被踩断的响声。 这声音显然是被另一个人踩出来的,就跟随着他走路的节奏起起伏伏。他想既然是学校,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善之人,因此也不着急,只慢慢地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问道:“是谁在后边?” 回应他的是一串清脆的笑声。那跟踪者上前一步,矮矮小小的,从围巾下露出半张脸,睁大眼睛瞧着他,竟是徐慎如的女儿徐静川。萧令望认得她,问道:“静川,你怎么还在这?” 他怕徐慎如劝他回家跟父亲和解,租房的事连徐慎如也没有告诉;何况他以为徐慎如也早早回了老宅,这一阵便更没有登门拜访,此时此地遇见徐静川,不可谓不惊讶。 徐静川往前走了一点,站到萧令望面前,仰脸看了他一小会。她这才垂下头,乖顺地答道:“那边阅览室还开着,家里无聊,我去找点东西看。” 但这句话没能回答萧令望的疑问。他又对徐静川解释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道:“我是问,你怎么不回老宅去。你家不是就在平京的吗?” 徐静川“哦”了一声,眨了眨眼:“我们从来了学校,就不回别处去的。就我和爸爸两个人,我们在这里过年。” 萧令望应了一声。他心里一动,问那小女孩道:“徐校长在家里忙什么?” 徐静川扁了扁嘴:“嗯……他生病了,在家也不理我。” 萧令望闻言犹豫了一瞬,随即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片刻。他拿出了点东西,然后对着徐静川蹲**,平视着她伸出右手:“不知道徐小姐愿不愿意赏脸,容许我今夜去你家里做个访客?” 徐静川呆了呆,小声嘟囔道:“可你又不是来找我玩的,问我干什么?” 她嘟囔完了,看看萧令望,又看看他掌心:这英俊的少年那诚恳谦敬、邀请某小姐赏光的姿态实在是十分好看的。哪怕现在他们身处一片树丛而不是舞池,哪怕徐静川不过十岁,也同样难以抵御。 她接过萧令望手里的巧克力,小声道:“那好吧。” 他们一起回去。徐慎如在门里问:“是谁?” 萧令望抬高声音答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听说先生也在,来求先生收留我过个旧历年,不知道可以吗?” 徐慎如也很意外。他这时候才刚睡醒,只披了件外套就下了楼,连衣服都没有换,知道了萧令望也在,便想叫他们等一会儿,又因为外头太冷而终究没有,犹豫着打开了门。 他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扑得眯了眯眼,拢着衣襟对门口的二人淡声笑道:“出去一回,你们两个倒碰上了。小萧,你怎么没回家去过旧历年?” 他们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萧令望端详他片刻,竟觉有几分想念,喉咙莫名发干。 他回过神,找补了一个笑容,跟着徐慎如走进客厅:“静川对我说,徐校长病了。” 徐慎如坐下,从茶几底下取出一只杯子,正是以往萧令望上门时常用的那只。他闻言瞥了徐静川一眼,见徐静川正往楼上走,便摇了摇头,只动手把水壶拿了过来。萧令望拎起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徐慎如倒了一杯。 徐慎如又很自然地把壶挪走了,温声笑道:“我没有事,就要好了。” 他又问道:“小萧真的不回家去么?” 萧令望干脆地说:“我不回去。我回去了,岂不是要给我爹的新姨太太拜年?她太轻薄,我不要认她的。” 徐慎如听见“姨太太”三字,知道萧令望想必不愿承认这续弦的身份。他倒很好奇为什么,什么事能把一向好性子的萧令望都惹怒了?但这毕竟是内宅之事,是他不应该多问的。 他宕开一笔,换了个话题:“那小萧找我,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此时已然颇为熟悉,萧令望在对谈时也丝毫不拘谨,开玩笑道:“我是来蹭饭的。” 徐慎如闻言亦不觉被冒犯,只是很懒散地倚着沙发笑道:“那可不太巧。今儿我这里恐怕没饭吃,萧二少不然请回罢?” 萧令望来都来了,自然是不会轻易走的。他闻言也笑说:“我是乱讲的,我吃不吃都无所谓,但是先生也不吃的吗?” 徐慎如回答道:“厨娘被我放回乡去了,我每一年的除夜都是自己做饭吃。但是今天我不舒服,懒得动手,萧二少要蹭饭,还是改日罢。” 萧令望不假思索地说:“那我来做?” 他这话出口得如此轻易,可人却其实是不大会做饭的,甫一说完便后悔了。然而徐慎如竟像早就料定了,就等着他这句话,听他一问便毫不犹豫地抬手,指着厨房的方向笑道:“东西在那边有,你自己去看吧。” 萧令望骑虎难下,唯有答应。他问准备上楼去的徐慎如说:“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吃?” 徐慎如站在楼梯上,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回头盯着萧令望,心里突然想,这年轻人的容貌长得是十分好的,就这么隔着楼梯遥遥看去,真可谓是英俊挺拔。不过,最使徐慎如觉得值得喜爱的是他的姿态从来不骄不浮,既不粗野,又不像有些大家族出身的绅士,连优雅都是精巧矜贵的。总之,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天真纯净,像小孩子,也不完全像。 徐慎如这样想着,看过去的眼神便也像看小孩子了,盛了两汪水一样,柔软又温存,简直将萧令望盯得发晕。年轻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又被他稍微促狭的一笑唤醒:“我又不是老太后,还要挑三拣四。什么都行的,你自己习惯吃饺子,就包饺子也好。小心一点,别伤着自己。若有什么事,就到楼上去找我……” 说完,他便又上去了。 过后,在萧令望拿着筷子拌饺子馅的时候,他就难免又想起那句“到楼上去找我”的话。 自己一个人包饺子实在无趣,他很想叫徐慎如来陪着。这时候徐慎如在做什么?除了想拉他下来做伴之外,自己也真的很想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是在做些什么。 光想不如行动,他没过多久便把筷子搁在案板上,走上楼梯,站在了徐慎如门口。 他轻轻敲门,三下,笃,笃,笃。没有人应,但门没有锁,像专为他留的。便鞋落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脚步便微陷下去,萧令望抬眼向房内看,只见他要找的那人垫着软枕倚在床头,安安静静的,是睡着了。 睡得很轻,因此姿势矜持,呼吸也很均匀。萧令望垂目注视他,眼神从被遮盖的腰身往上滑。 徐慎如没把叠好的被子拆开,身上只盖着一件外套,底下披着一件乳白色的、丝质的长睡袍。那睡袍裁剪得很宽松,丝绸绵软轻薄,衣带没有束紧,整个衣裳便滑落到了下头去。 滑落了,露出一段脖颈与锁骨,肤色冷白,消瘦得突兀。一双眼睛轻轻地闭着,显出黑而浓密的睫羽。 萧令望很有兴致地盯了半天,观察着那对睫毛是如何微微颤动,仿佛这时才第一次确切地明白了“睫羽”这个词汇应有的含义。 他看着,看到徐慎如不知梦到了什么,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至于他也不自觉地跟着舔舔嘴唇。 眼前的画面令青年忽地想起来他听妹妹讲过的一桩旧笑谈:有女学生偷剪报纸上徐慎如的照片收藏,夹在记事本子里,最后被追求她不成的男生翻出来,添油加醋之后,传得满城风雨。 他略带惊讶和慌张地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时隔经年,他自己仿佛也过于迟钝、过于深刻地,甚至是毫无必要地醒悟了。他恍然觉得自己被面前人诱惑了。徐慎如真的有诱人之处吗?紧接着,他并不是那么愿意承认,只是想,也许在每个人眼中看去,自己恋慕的对象都有自然的美感罢了。 于是答案反而变得更糟糕:他恋慕徐慎如。 萧令望恋慕徐慎如,这不是他后来在军校里对同性的身体暗怀惊慌的异常冲动,他曾经为此反复怀疑自己,终于接受现实之后却对那人丧失了兴趣;这也不是年少懵懂时他“决定”去追求某一位女同学,那早已被证明是个笑话式的“决定”。 他别无选择,更没有权利决定。他喜欢徐慎如这件事仿佛已经成型了,变作了一个既定的、难以反驳的、有压迫感的现实,一句叙述,当他意识到,再想明白,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萧令望在注视徐慎如的这几分钟里大彻大悟,仿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只可惜他悟到的不是什么明心见性的大乘正道,而是万丈软红滚滚而来。 他落入了最黏腻俗滥的那一种圈套。像徐慎如这样相貌和性格的人,是薄情的吗?能得到幸福吗?爱恋男子,爱恋至少在名义上是师长的人,这是他应当做的事吗?他在心里向虚空发出了询问,但得不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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