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装着书信和手稿的木盒边缘很硬,硌在手心,使他清醒。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沈南月,熏香,女郎手腕上的金钏和碧玉—— 他重新维持镇静,然后对徐若柏稍嫌轻佻地一笑:“我说,二哥省省罢。” 徐若柏叹口气:“不是我乱说,她写的信,是真有些过了,你看看就知道。” 徐慎如向盒里拨弄,随便拿出了一封,看一眼,想打开又止住。徐若柏在等着他翻开,见他犹豫,投射来探询的目光。他催促道:“你看看罢。” 最上头是还未封缄的一张纸,底下的则扣过邮戳,是别人寄来的信。徐慎如手里拿着那页纸,捏了一会儿,最终放下了它。他对徐若柏摇摇头。 他不应当看。因为沈南月从不问也不翻看什么:密信、簿册、书籍或者报纸。 她从来不置一词。沈南月曾经从深夜的噩梦里庇护他,安抚他紊乱心跳,也对他讲白天遇到的委屈。他确知那和爱情无关,他们更像是浮世间相依为命的过路人。他看沈南月时不觉艳丽,沈南月看他,心里也多所轻视,觉得非可托付的良人……有些答案他已经知道,所以就更不应当看,不应当在徐若柏面前打开她与外人暧昧的书信。 倘若非要找个理由,徐慎如愿意将自己此举认定为懒惰。他懒得对徐若柏或者大哥解释这其中的曲折情怀了。 沈南月是怀抱是很温暖的,温暖而柔和,带淡薄的脂粉香气。那香气与手里染香的信纸是同一种,也染在别人给她寄来的信上。 而那怀抱如今已经冷了。徐慎如的想象瞬间游离至井底。逼仄的、黑暗的。沉滞水面吞噬裙襕,吞没指间翡翠戒指。 于是他对徐若柏笑道:“她同什么人写信,是清白还是暧昧,那都是我的事,与旁人没干系。大哥下不了床,不能亲自解释这件事——” 徐若柏睁大眼睛。徐慎如推开椅子,转身往屋内走去:“我也下不了床,不能去联系主编。二哥请自便罢。” 客厅里陷入了静寂。 灯光照在那张信纸上,照出沈南月规整字迹: “……你又要问我究竟是谁、又来邀我相见了!我数不清是第多少回听到这样的邀约,也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拒绝了、再等等,再等等罢!我的写作本是暗中进行的,更遑论通讯了。倘若有机会,我也愿像你所说的那些人一样,做交际圈里的明珠(虽则或许我只会是明珠里混入的鱼目,但亦当是快乐的),但人生终究是身不由己的。给你的上一封信刚刚寄出之后,我的诗稿便在家中暴露了(幸好只是诗稿而非其他),因此活动比之从前更加不便,就连报纸上那一篇故事也唯有暂停。 我许诺你,等过去一阵,一定——” 她没有写完。 在那之后,徐慎如便和徐若云彻底决裂了。这姿态很有趣,因为徐慎如很公然地宣称他只针对现在当家的大哥大嫂,却并不是针对整个家庭。虽然这听起来荒唐极了,但他声称自己同父亲父慈子孝,对祖父之死万分痛心,又坚持要帮自己的三姐姐离婚,种种插手,倒像是示威。不合规矩也不合习俗,只图自己乐意的示威。 徐若云最终不堪忍受,宣布这是祖父的遗嘱,就此将徐慎如逐出了家门。他的名字就是在那时改的,而审判大嫂的事则最终因为没有证据、没有把握,只能不了了之,变作了一桩悬案。 但被逐出家门那一次,并不是徐慎如这许多年来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大哥。这台混乱戏码的最终收尾要留到冬天,差不多正是徐慎如去年出狱的那个季节。 徐若云在此事后便极少出门了。他关在屋里几乎不见任何人,连他妻子或者徐若柏都难得见他一次,那一天出门去,还是因为他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几次邀约。 这位旧交是和徐若云同榜的状元,也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姓周,单名一个曦,字伯阳。徐若云性情很是清傲,来往的人虽然不少,诚挚相交的朋友倒并不多,这位周曦要算很稀奇的一位。周曦多年前便辞官留学,这年夏季方自西洋归来,在京蛰伏半年,于秋末才决定回乡担任当地一位军人的顾问。 徐若云那天出门,就是去给周曦践行的。 他们倾谈许久,分袂时已至黄昏,徐若云看周曦上了家里的汽车,自己也正准备回家,却被人拦下了。 来人是个少年,肤色白得异常。他的身材精瘦,长得很高,五官的轮廓在暮色里格外分明,上来开口便问:“徐若云先生,是么?” 徐若云一惊。这少年无礼的模样令他本能地不喜欢。他心里觉着对方恐怕不怀善意,但表面上还是佯装镇静地问道:“是我,怎么了?” 少年便摸出张名片,递给他。 徐若云拿过来一看,只见那是新式的名片,简单一小片,上头没有郡望姓字之类东西,在正面则只简短地写了一行字: 中央特别事务局 第一室 何苏玉 原来是新政府的“锦衣卫”。徐若云不懂他们的建制,但看这架势,随便猜测,也能猜得一二。他这样看明白之后,再开口时便带了点清贵文官对他们那种人藏在骨子里的不屑,这不屑和戒备同样明显:“何先生有甚么贵干,需要找到我头上的?” 何苏玉彬彬有礼地答道:“有些公干,还需要请教徐先生几句。” “贵司的公干,有什么能牵涉我这——” 他没能说完。何苏玉抬手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后半句截了回去。 徐若云被捏出一阵剧痛,知道再拒绝也是无果的。他愤怒地抬起眼,只见何苏玉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麻烦徐先生了。” 他只得跟着上了车。 特别事务局的公开机构,现在设在前朝的一座王府里。那位亲王早亡无后,但生前穷极奢侈,给自己造了一座非常富丽又很有雅趣的府邸。可惜没住几年,他薨了,府邸便被朝廷收了;又过了没几年,赶上了革命后,这地方居然被特别事务局征用了。 徐若云心底暗笑,想也不知道特别事务局是什么人管的,还很会附庸风雅,居然抢了这么个地方。他跟这地方也算有几分缘分,少时还被祖父领着来赴过宴,对此地的风景有不浅的印象。这一次他踏进门,只见王府外装饰依然,只是内设为使用方便被改造过,弄得乱糟糟的,连影壁前都堆了东西。 院里的花木却不曾砍,池塘也依旧留着,水面浮了一层薄冰,在肃杀的寒风里显出一派冷落凄清,徐若云见了这种情景,心内不禁悲慨万重。他长长叹了一声,沉浸在世事变迁的悲哀里,连被莫名奇妙传唤而引发的狐疑和恐惧都因此暂居次要了。 何苏玉引着他,径直走到了后院深处的一座小楼前面。这处所在隐秘婉曲,槛外正对着池里枯荷,厅堂上的对联与写了“香远益清”四个字的牌匾都还好好地挂着。 倘若不是何苏玉在,徐若云甚至要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来怀古赏景的,只可惜不是。他上了楼,走到楼梯尽头,就见桌案之后正有人在等着他。 徐若云举目望去,几乎难以置信:是前几天刚跟被他赶出家门的徐慎如坐在那里,十指交握地瞧着他,很沉静地笑了一笑。 徐若云方才就极为厌恶何苏玉的微笑,但他当时没想起为什么,这时却顿悟了:何苏玉故意对他微笑时,那调调同徐慎如非常相似。 表面上是刻意为之的温文尔雅,给人的感受近似于故弄玄虚。 徐若云早知道徐慎如在国府任职的事,却从不知道徐慎如在特别事务局也有一份身份,这令他更觉得厌恶了。当此之时,心里的厌恶、震惊和恐惧交相鼓噪,像潮水一样来势汹汹,使他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徐慎如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他脸上停顿一瞬,最终却是落向了何苏玉:“你穿得这样少。” 何苏玉笑了,这次笑得比在刚才直白,也显得真实了很多。他说:“我习惯了,不怕冷的。” 徐慎如手里端着一只冒热气的杯子,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他在生活上很是懒得讲究,这次居然拿了个大概挺名贵的瓷器盛咖啡喝,徐若云看见了,看得直皱眉。 皱眉之后他转开眼,忽然发觉这屋内居然还有第四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闭眼蜷缩着,须发花白。他身上的布衫很是干净,与脚上破烂的鞋子显得颇不相配,大概是刚换上的。徐若云看了一会儿,感到这人的模样与身形竟有些熟悉。 他战栗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 徐慎如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哥认得他吗?” 徐若云盯着那人。对方也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还保存得很完好,没受过什么伤,但脸色发青发灰,简直像个死尸。徐若云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前的同僚,前朝的刑部尚书,卢元纬。 是他亲自安上罪名,将对方赶回原籍的。他们以前在朝廷里也针锋相对过,后来卢元纬因为徐慎如那桩案子罢官,临走前的模样,徐若云也见过。那时候他是恼怒而失落的,但恼怒和失落都很鲜活生动,不像现在。现在这前朝大员几乎没了人气儿,两眼翻白,很用力地对徐若云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说:“喔,徐若云,徐君容先生。没想到,咱俩居然这时候又见面了。世道不由人,你这个弟弟,很厉害哪。” 徐若云淡淡点了点头说:“认得的。” 然后又说:“他不是我弟弟。” 于是卢元纬和徐慎如同时笑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徐慎如跟他决裂了,卢元纬却也是他半个仇人,他向一个仇人摘清自己与另一个仇人的干系,简直糊涂。 徐慎如像是认真斟酌了一下,温和地道:“好,不是就不是,那我往后叫您徐君容。今天找先生来,是因为……有些事我想应当知会您一声。” 这么叫自己的长兄怎么说也听起来很怪异,说不出是哪里,但就带着分明的不敬的味道,是不把自己当晚辈看了的。徐若云不大高兴,但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说。他只问:“是什么事?既然是知会,贵司需要强抓我来吗? 徐慎如轻声说:“君容先生坐吧。这么站着像要受审,多不好。” 他捏着茶匙,搅拌的时候在杯里碰出几声碎响,偏头看着徐若云:“君容先生主过一次春闱,曾有个姓卢的门生,可还记得?” 徐若云一愣,点点头。徐慎如语带嘲讽:“那是你这位同僚的独子,也有几分薄名的,可惜不会做科场文章,险险才过的关,差点没进去史馆。他出入家里,你也曾介绍给我认识的。” 那位卢翰林的模样在徐若云脑海中浮现了。因果乍然模模糊糊地拼接起来,徐若云仿佛明白了,又不大明白,沉默着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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