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月新婚未久便已怀孕,这时虽然辛苦,却只得无奈地慢慢安抚丈夫。徐慎如夜间睡不安稳,便常常攀着她说话,她有一日便问道:“你在狱中,和大哥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说了。” 徐慎如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听。 沈南月很随意地又问他:“那些话是真的么?” 徐慎如说:“是呀。” 沈南月道:“是人家给你定罪的那些?” 徐慎如很简短地回答道:“是。” 沈南月听他答话分明是前后矛盾的,便问他:“你骗大哥了没有?” 徐慎如这次犹豫了一会儿。连沈南月都好像难以判断他此刻是否清醒了,但她只屏住呼吸等着回答,良久才听到徐慎如很温软地发话了:“骗了呀。你不许跟人说,我只告诉你一个。” 沈南月愣了一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在黑暗里把被子往两人身上拉了拉:“好,我不说。没事,快睡吧。” 但等徐慎如闭上了眼睛,她却不能成眠了。 旧历年过后,和徐慎如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从正门进来,也有人偷偷摸摸地来,大多笑着叫她一句沈夫人。沈南月这时怀孕已经七个月了,肚子很是明显,但行动并不显迟缓,温文尔雅地点一点头,便轻巧地拎着裙子退出去,关上门。 这一天晚间,她翻身醒来,推了推身边的丈夫。 徐慎如问她:“怎么了?” 她说:“怀着孕腰酸,睡不着。” 徐慎如凑近了一点,很听话地给她揉腰。沈南月老话重提,低声问道:“你在天牢的时候,家里的事,都有人给你讲过的罢?” “讲过。” 徐慎如明明说讲过,沈南月却白问了似的,自己往后又讲:“信上说审过就要斩立决,老爷差一点昏厥过去。太爷本觉得事有蹊跷,还想再等一等,但是大哥去见你回来,就一刻也不等了。” 徐慎如默然片刻:“我知道。” 沈南月道:“刑部尚书卢元纬手里铁证如山,只是你不肯签字画押,国朝审案重口供,徐家又是高门,所以才迟迟不能定案……太爷以帝师之尊,亲自替你说的情,大哥也跟去了。天子一向对太爷执弟子礼,他本来面君不跪,那天求了整一个时辰。” 徐慎如手底的动作停滞一瞬,又继续了下去。沈南月叹气:“后来卢元纬诬告无辜、离间君臣的罪名定了,二十年为臣,只用两天就被轰回了老家。听人议论,他出京那天中气十足,从朱雀街开始痛骂咱们,直骂到过了运河桥。” 徐慎如也叹了一声:“都是没办法的事。” 沈南月握了握他的手,说道:“春天了……你也要走啦。” 徐慎如要回他的原籍白门,明天就走。这是因为现在当家理事的大哥徐若云发觉他与外人来往颇多,想让他与平京的朋友断绝联系,名义上则说是休养,徐慎如不好拒绝,唯有答应了。 沈南月没多说,只忽然支使他:“我想喝水,但不想叫人进来。” 徐慎如起身下地,折腾一阵,给妻子和自己沏了壶茶。沈南月抿了一口,又放下了:刚沏的茶太烫。 她和徐慎如却都不喜欢喝太热的茶水,只能慢慢等着它变成温热。在等待期间,沈南月垂眼看着浮沉的茶叶,问徐慎如:“你的东西,都收拾了吗?箱子拿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带上。” 她的丈夫背对着她,没回答,反而静悄悄问:“你要跟我走么?我们一起。” 沈南月却坚持说:“你先把箱子拿出来。” 徐慎如已经收拾完了,此刻又拎出箱子把它打开,搭扣开合时发出的啪嗒声落在空寂房间里,仿佛能惊动从床顶垂落的流苏。沈南月慢慢站起身,伸手扶住箱盖。徐慎如把箱子放在床上,笑拦她道:“你要装什么?睡罢,别折腾这箱子了,我好容易塞满的。” 沈南月语气温温吞吞的,没回答他,只道:“到南边去也好,就是天气忽冷忽热的,你身子这一阵都不好,自己要上心些。” 徐慎如听她嘱咐,心中产生了隐约的预感。但他把那感觉勉强忽略了,只问道:“那些都再说。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乡去。” 沈南月瞟他一眼,姣好面容上冷冽神情转瞬即逝:“回家去?你不会回的。你既然不回,又何必拎这么重的箱子?” 徐慎如干笑:“又不是拎不了,何况还有别人跟着。” 沈南月拢了拢头发。她洁白纤秀的手腕上戴着金钏,那饰品在她抬手时发出细碎清响,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则被灯烛辉映出脉脉如酒的光泽。因为已经准备睡下,因此她的妆容都已经卸了,但面容也依然是漂亮的,一对双瞳顾盼流波。 放下拢头发的手,她看上去便是个再妥帖不过的旧式闺秀,羞赧地在夫君面前垂着雪白的脖颈,嗓音和语调也是温柔贤良的:“是么?会有人替你拎的吗?”。 徐慎如点了点头。 沈南月极端贞静地微笑了,叫了一次徐慎如的小名:“阿冰,你要是不回家,其实可以不带这么多东西的。你不嫌沉的吗?” 徐慎如做出很疑惑的样子,追问道:“我不回家,那我去哪里?” 沈南月没理他,灵巧地打开箱子审视了一番。她默不作声地把父兄让徐慎如捎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又拿出了一些零碎的用品,紧接着从拉出床底一只半空的箱子,把取出来的东西都丢了进去,最后把剩下的物品重新放回箱子。衣裳底下压了几本书册,她把它们拿在手里时,徐慎如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但沈南月没有看那些书,只摸了摸衣裳,把内袋里的一沓纸币取出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递给徐慎如:“不能把钱都搁在一处,这一半你装身上。” 徐慎如失笑道:“我知道,我都预备好了的。” 沈南月摇头,把从纸币里抽出来的东西递到他眼前:“这个呢?” 徐慎如看着它:一张盖了章的、折成两折的纸片。 沈南月瞥他一眼,轻嗤道:“怎么,不敢接了么?那我可就扔——” 话没说完,徐慎如便将那张会员证书抽了回去:“南月!你……” 他的妻子仍是方才的贞静模样,语气也未有变化:“你不曾太刻意瞒我,加上同床共枕这些日子,我也算知道你的性情,随便猜一猜罢了。” 徐慎如先问:“还有谁知道?” 她又一次抬手拢发,偏头笑道:“你放心,没有第二个人了。就算嫁给你非我所愿,至少我们也是‘结发为夫妻’了。恩爱固然难说,不过‘两不疑’总应当是有的。” 徐慎如惭愧了,良久才道:“我没有疑你,只是再不敢冒险。” 沈南月打断了他,表示自己无意听下去:“你不会回白门的,更不会听大哥的闭门休养,是不是?” 灯影在窗纸上摇曳,照出徐慎如僵硬的答话:“南月,我——” 沈南月不好奇徐慎如的解释。她柔嫩的双手抚上自己小腹,温柔地问:“你这时候如此急迫要走,想是有非走不可的缘故。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你回得来吗?” 徐慎如嘴唇干燥。他说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能够知道,但是会尽快的。” 沈南月仰起头:“那你早些回来吧。我就不和你走了。” 徐慎如问她:“为什么?” 沈南月交握双手,摇摇头。徐慎如犹豫片刻,说道:“就算你喜欢别的人,到外头也比在这里好。” 沈南月沉吟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现在没有。” 徐慎如想了想,又劝道:“那以后也许会有,所以还是走吧。” 沈南月欲言又止,最终含笑说道:“那我应当为你的宽宏大量谢你的。不过我不是为这个——不是为守贞才不和你走的。” 在徐慎如好奇的注视下,她垂睫道:“因为我自己在家里,也有想做的事。在此之外,我既然清楚你对家里做的事,难免会时常疑问,不知道你究竟是何等的冷心冷血;疑问得多了,便自然也会想,这样的人是不是值得我终身相托?” 她看似在问,实则是陈述一种否定了,徐慎如望着她,心底升起一丝怪异的疲惫。他此刻确切地感到并不是自己放弃了沈南月,而是沈二小姐抛弃了他。 沈南月的痛苦并不牵系于徐慎如,而落向更空茫飘渺之处。她平日一向自持,是温和大度、钝感又贤淑的,此刻感情微露,居然流露了深藏的忧郁和纤敏。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却也十分平静,甚至在平静中略含哀悯,盈盈的秋波看向徐慎如,眼神通透而洞彻的。 徐慎如与她对视着。他望着不肯随自己离去的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两句词浮现心头,使他心里猛地一跳,艰涩地开口问道:“你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你纵然有你的理由,又何必如此?” 沈南月朝他摆手,淡声阻拦道:“好了,阿冰。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你不忠不孝,也不是为了指责你的。我很乐见你做你想做的事,所以你不必对我讲革命党爱说的那一套大道理。” 徐慎如低头不语,只见沈南月取了个软枕垫在身后,仰着头靠上去,细细叹息一声,像是呻吟,语气轻缓地道:“好坏对错,那或许都是你们这些外头的男人,或者学堂里的小姐们才要在意的事情。轮不上我,我懒得在意,也没有在意那个的福气。” 说完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徐慎如一遍:“我今晚说这么多,也只是想对你解释,我不打算对你托以终生,是因为你是个亡命之徒。不过既然夫妻一场,我很愿意祝你……” 沈南月停顿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徐慎如惘然地注视她,等着她。 她最终说:“就祝你旗开得胜罢。”
第3章 鼎革旧事 徐慎如在第二天离去。 他说是回乡探亲,却在路上不见了影。徐若云直到这时,才被迫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确信就是这一母同胞的幼弟为脱身而欺骗了自己。这年轻的嫡长子气闷填胸,但此事又不宜声张,徐若云也只好盼他在外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万勿再回平京生事,心想若是这样,他自然也可以原谅对方,毕竟想要活命算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也终归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家亲人被处以极刑的。 但天下的事总是不会轻易遂人愿。就在徐慎如离开的这年秋天,皇帝便被革命党在里应外合之下逼迫退位了,徐若云惊怒交加,查阅之后果然在革命党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幼弟的名字。 他拿着报纸,久久地说不出话。 自古至今的亡国之君,大致可以粗略被分为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的独夫,另一种则是苦心图治、无力回天的凡人。徐若云曾为退位的少年天子做过东宫侍讲学士,心里不无感慨地知道,他这一位年少的学生偏偏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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