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想等待回答。他终将不顾这些,他只顾美丑。而以美丑论,眼前人无疑是美的,那美使他使他战栗惊惶,使他产生欲望,使他浑身燥热。 洋人讲,爱是恒久忍耐。去他妈的恒久忍耐。 但他又唯有忍耐。萧令望俯**,轻轻地摸了摸徐慎如的面颊。温热的、软的,但他不敢用力,怕吵醒对方,就此失手将自己送上审判台。 幸而徐慎如没有醒。他依然睡着,不知真假,无爱无恨,像古堡里的公主,只等着萧令望低头吻他。于是萧令望就吻他的眉心,吻过了,抬起头站直身子往后退,直退到房门外。 年轻人重新抬起手腕,清脆地、嘹亮地在门上敲了三下。咚,咚,咚。 徐慎如睁开了眼,神情略带茫然,声音微哑:“小萧,怎么啦?” 萧令望笑得一派天然:“唔,我想叫徐校长试试饺子馅的咸淡。” 徐慎如闻言爽快地踩上鞋子:“其实也不用我,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好。不过既然你要我尝,那你等一会儿,我吃了药,跟你一起下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找他的药吃,但摸了半天只摸出个空瓶子,偏头对萧令望说:“在那柜子里,你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萧令望点头,抬手就拉开了床头柜。 “在第二层。” 但徐慎如这后半句补得晚了。青年看了一眼拉出来一半的顶层抽屉,偏了偏头,又极快地转了回去:抽屉里是一把精巧的勃朗宁手枪。 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主要是不像徐慎如会有的东西。他迟疑的动作很细微,但徐慎如敏锐地觉察到了,便搁下外套,自己站到萧令望身边去。他伸出手,包住萧令望勾着拉环的手,平静地牵着他推上了顶层的抽屉,又拉开第二层,取出药来吃。 抽屉被推上时,发出若无其事的“啪”一声闷响。 那声响仿佛回荡在萧令望脑海里,使他包饺子时还在发呆,结果被从后头猛地抽走了筷子。 他回过头,就见徐慎如正在注视案板。那上面放着自己包的饺子,一个个都软软的鼓鼓的,站不住,横七竖八地趴在案板上。 徐慎如说:“这样弄是不行的,不如还是都让我来包吧。” 萧令望没推辞。徐慎如包的那个饺子很精巧,搁在萧令望的一堆里简直是鹤立鸡群。 他便扑哧一笑,既惊讶又感慨:“我没想到,徐先生还擅长这些。” 徐慎如左手的衣袖遮到了手背上,他理所当然地举起手,看着萧令望,示意对方帮忙挽上去,萧令望便很灵巧地替他挽好了。 徐慎如只道:“熟能生巧,算不上什么本事。” 青年人则诚恳地压低嗓音:“我就全然不会这些。” 徐慎如捏上饺子皮,心情不错的样子:“到了需要的时候,你就什么都能会的,所以说呢,我倒是更希望你不至于需要这样。” 萧令望说:“徐校长还从来没给我讲过从前的事呢。先生又是怎么对包饺子熟能生巧的?” 徐慎如反问道:“比如说,你想听什么?” 萧令望道:“什么都行。” 徐慎如会在饺子上弄出一行像叶脉的小巧花边。他一面包一面道:“那太多了,我讲不过来。” 萧令望拿起一个花边饺子仔细端详一会儿,没弄明白,索性不学了。他顺其自然地捏合手里的面皮,包出一大排来,让那些成品依次肚腹鼓胀地趴在盖帘上,嘴里问徐慎如说:“那比如,徐校长为什么留在这里,不回家去过旧历年?” 关于徐慎如的家事,传言曾经是很多的。那些传言大多和他以前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徐静川的母亲有关,少数也曾经涉及他的父祖和本家,萧令望以前不大关心,现在心里多了那不明不白的爱慕之情,自然生出些好奇。但流言蜂起时萧令望年纪还小,没有注意过,现在再巴巴的去找,总稍嫌模糊混乱,或许还不如直接问本人的好。 徐慎如语气不咸不淡,很平静地开了个头:“我父祖在旧朝都有仕版,我想你应当是听说过的。” 徐氏在前朝门第显赫,这件事他是知道的。萧令望应声后便沉默了,等着听后头,却只等到徐慎如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他给出的解释是极为简短的:“所以革命之后,大哥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旧式的大家族萧令望见过不少,但至今还如此固执,固执到可谓不识时务的,则确乎见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几个。他一时没忍住好奇,继续追问道:“是因为什么?” 徐慎如道:“也久了,难怪你没听过。因为我祖父是殉了旧主自尽的。” 萧令望这时候已经将饺子一一地摆齐了。 他闻言有些吃惊,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问得太多了,尤其是在这最忌讳谈论这些的节日里。 他低声说道:“抱歉,我确实不知道。先生要是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徐慎如却只是摇头轻嗤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嘲:“陈芝麻烂谷子,讲了也没什么。等有空的时候再给你讲,你先煮了饺子吃。” 他搁下筷子,最后一只饺子在他手里伴着这句话成型。 萧令望端着碟子,把饺子噼里啪啦倒进水已经被煮沸的锅里:“我去叫静川下来吧?”
第2章 何皎皎 除夕那一天,萧令望跟徐慎如父女两个吃过了饭,又守过了夜,一样样地,到底把旧历年的完完整整地过了一次。 然而他们两个其实都不是对节日很重视的人。徐慎如在国外过了十多年,非但没有乐于将中外的节日都统统过起来,反而对二者都觉兴致缺缺了,而萧令望则是独有一种无谓心态,觉得每一天和每一天都应当以同样的态度过。 守岁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对徐慎如宣讲自己的理论:“如果是不想认真过日子的人,那么没必要专门找出某一天来逼迫他改变心意、迎合社会,这不是增加他的痛苦吗?而如果是对待生活很用心的人,那么哪天都可以一样快活,又何必要用无休无止的节日仪式折磨自己。” 徐慎如白天睡得太多,此刻困意全无地在沙发上闭着眼和萧令望聊天。 他听完这段话,便说道:“按照你这种说法,我们两个刚才可真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痛苦折磨,我还应当谢谢你同我一起受苦受难的。” 萧令望煞有介事地低声说:“两个人可以分担痛苦,徐校长如果愿意,我可以多为你分担几次。” 徐慎如睁开眼瞥了萧令望一下,低声笑道:“什么分担痛苦,你躲在学校里,今年可不是连拜年都免了,大可以白天睡大觉的,就算要跟家里解释,谢罪也至少到十五之后了不是?我可不行,等天一亮,麻烦就该到了,还不知道要应酬几次呢,你分担个什么了?” 徐慎如即使不回家去,也毕竟有工作上的相识。何况他在来学校就职以前在国府里做事,有来往的人更是不少,这年后的交际,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萧令望嘿然笑道:“那我就在家里等着,等先生应酬完了,再来拜访。” 徐慎如偏要跟他抬杠:“你既然懒得重视节日,不来也是可以的。” 萧令望却不答应,只说:“我正愁一个人没事情做,怎么能不来呢?” 他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徐慎如,因为徐慎如闭眼不会看他而觉得十足安全。 徐慎如道:“你可做的事情多了,却总是追着我,我有什么意思?早晚要烦的,何况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说得像是抱怨,但此刻萧令望已经跟他足够熟悉,所以能从抱怨里听出一点怅然。萧令望很聪明,知道徐慎如想听自己说“不会厌烦”,虽然即便自己说了他也不会信,即便他信了,此刻也未必肯回应自己到期待的那种程度。 这年轻人暗自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却故意说:“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一阵兴趣就过去了,所以才要趁着觉得没意思之前多来几次。” 他成功了。徐慎如果然被这理所当然的、在未来会有的离弃刺伤了,很轻地说:“好,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没有应酬的时候,就在家里等着你。” 直到萧令望回自己住处去睡觉,徐慎如也还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他这时已经没有之前清醒,但也还没有睡着,是半梦半醒的。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他还没给萧令望讲他答应要讲的前尘往事,想那就算了,隔了一阵,又决定等他下次来时再说。 他从未原本地、特意地跟人讲过,但也并不避讳跟萧令望讲故事。他并不以那些为耻,虽然也不以之为荣,不过萧令望是难得使他异常放松的人,所以他也难得愿意慢慢组织语言。 那些都是十多年前的事,甚至有一些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徐慎如还很年轻,还用着在族谱上的旧名,是“徐若冰”三个字,而萧令望大概还是个幼童。 徐氏在京城的逐渐显赫,要从徐慎如的祖父开始。那位老太爷是翰林出身,官至宰辅,曾受过先帝与先太后两次顾命,在人臣之中可谓荣宠已极;徐慎如的父亲是位颇有政声的封疆大吏,长期在地方任职。 也正是因为这个,徐慎如幼时随父在任上长大,见闻新鲜,养成了活泼的性情,这才动了出洋之念。留洋读书现在看来是一大幸事,学成归国在乡里也都是可以吹嘘的资本,但在二三十年前,这还是一条不正经的道路。 在那时,像徐氏这样的名门,家中子弟无疑仍以读书做官为正途,这一正途的代表人物,自然是嫡长子徐若云。 徐若云不仅擅长八股举业,在诗文史书一道也颇有造诣,真正是个很难得的才子。他以探花的名次进入史馆,正巧就是在徐慎如读大学的那年,自此一路顺风顺水,到徐慎如回国时,已经新补了国子监祭酒的缺。 以徐若云当时的年纪,这是很难得的。在家族内外说起来,都要比徐慎如这种出国十来年不怎么回来、和家人来往多靠通信的幼子要光彩得多。大哥是清贵文官,而徐慎如自己在旁人眼里,大概算是不知道究竟有何成就、但确乎十分擅长恃宠撒娇的小少爷罢。 他回国那天是徐若云亲自带人去接的,在码头上,徐慎如一眼便认出了自家大哥。 他们长得很像,徐若云又简直没什么变化。他一直在讲席学官一类职务上轮转,又性情十分简傲,做了这么久的官还是士子模样,丝毫不显老或油滑,很容易辨认。 今天来码头接久别的幼弟,徐若云特地换下公服,只穿了一袭青衫,头发规规矩矩地束着,好像刻意想把自己隐藏在众人之中。 这时候徐慎如的头发自然已经剪了,又是初夏嫌热,连衬衫的袖子都还挽着,一抬起头,便见到大哥在对着自己遥遥微笑。他走过去道:“大哥?”
7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