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刚要点头,却又改了口:“不,你要回来。嘉陵在这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你怎么能不回来?” 萧令望呆了呆,明白了徐慎如是怕他要走了还乱说回不来的话,便点头道:“好,我会回来的,只是不会再来找徐校长。至于信,信……有大事先生会知道,至于别的,也就算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飘忽的,面上也失了血色。 徐慎如听着他说,很僵硬地站立着。他望着远处,忽而抬起手指了指,出声截住了萧令望的言语:“你的船来了。” 今日万里无云,在浩荡的天光之下,接人上大船的小船一只只地靠上了码头。人群喧腾了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徐慎如非常不像样子地掉下了眼泪。 对于哭泣,他并不觉得羞耻。凭什么矜持作伪的就比放浪形骸的要高明些呢?没有谁这样规定的,他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规矩。 哭就只是哭,他坐船重回对岸去,在船上低头暗中垂泪,可惜他不是传奇里会泪凝红冰的美人,那咸涩的液体从面颊上滚落,落在衬衫领子上便消失无痕了。 他甚至来不及想明白自己是在哭什么:他以往从不为别离落泪的。 他毕竟已经历过无数的离别了。生离死别,生人作死别,弄到最后,实在也都没什么新鲜的。萧令望坐着船走了,船往更远的地方开,他则回城里,临时都城,他有时觉着自己从未见过这样惨淡的都城。 但他好像也不大知道,都城应当是什么样的?长安大道连狭斜,楼前相望不相知,那都是旧梦,是没有了的。现在有的只是新旧贵人们都挤在嘉陵这一片地方,在轰炸的间隙苟延残喘、歌舞升平,他有幸忝列其中,眼看着城里的物价翻番。 在码头上,在下船的时候,他遇见了徐若云:他是认得出自己的长兄的,哪怕是许久不见,隔着不少人,他也还是能。徐若云穿长衫,长衫是柔顺的、灰白的,戴金丝边眼镜,手里拿着帽子,步伐缓慢,看起来带着一点惶然和迷茫,好像失群的候鸟,不知道自己明天早上要往哪里飞。 徐若柏跟在大哥身后,正伸手拉住他,一身西装革履,空着的那只手里则拈着两张船票,递给了徐若云一张。徐慎如猜测,他们二人要上自己这条船,大概是想到江对岸去逛街,同时也是带徐若云坐船散心。 三人偶遇时,徐若柏正指着什么地方给徐若云看。在眼神巡游的路线里那两兄弟看见了他,但两方的动作都不曾停下来,只各自匆匆擦肩,融化到人群里去。 徐慎如盯着他两位兄长的背影玩味了片刻。 他有时候觉得徐若云幼稚,困守愁城,十来年了也还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浸在坍塌的旧梦里;有时候他又知道,那也未尝不是一种特殊的幸运。徐若云是飘在这世间的,他从来不必要真实,也不必要踩在地上,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天上流云恰好在人间留影罢了,而至于徐若云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取自这层意思,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这一天和徐慎如猜测的一样,他们确实是去江对岸闲逛的。 迁到嘉陵之后,他们二人便一直住在一起。徐若柏是个花开堪折的情场浪子,因此除正妻以外颇有几位外室,大大小小的儿女也有好几个,他嫌不论同哪边住都要惹来麻烦,索性搬了出来。 在平京时,他和徐若云分居在两个院子里,常常半个月也见不到面;现在两人朝夕相处方便了许多,徐若柏便派人看管徐若云,叫自家大哥戒断烟土。 阿芙蓉这种东西沾上容易,戒断则极难,但没想到居然叫徐若柏差不多做成了。期间徐若云经过的种种煎熬自不待言,哭也哭过喊也喊过,简直从森罗地狱里转悠了一遭,至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时常做自己被捆着手脚的噩梦。 这几个月里,徐若柏一直对他精心调养,其实很有效果。在徐若云的气色养得好了许多、看着比从前像个活人之后,他才终于又能放心地离开嘉陵处理事务了。 不过他这次是提前赶回来的,因为听说了侄子徐雅贞的死讯。大太太已经过世了,徐若云房中又一位姬妾也没有,徐雅贞便是他的独子,他担心徐若云不能承受中年丧子的哀痛,特地赶回来作伴。 回来那天,他曾经遇上过徐慎如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城里比原来逼仄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原来他和这个四弟见面都要预约,自打南渡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徐慎如在街上看见他,摇下车窗叫他:“二哥不是说要去珠城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若柏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大哥家阿贞的事?” 他说完顿了顿,补充道:“阿贞的事,你知道的吧?” 徐慎如点头:“我知道,徐大先生为这个半夜肯上我的门了,也是开天辟地。但阿贞是可怜的,年纪轻轻,还不如……” 尾音轻了,他没说下去,只改口道要送徐若柏一程,徐若柏上了车,居然无端觉得那话里的未尽之意让他有些瘆得慌。 他呜呼哀哉地对着车顶又叹了两口气,徐慎如觑见了,问他:“二哥发什么愁?” 徐若柏摇了摇头,没说他发愁的缘故。说了也没有用,因为他是在为维持这个家实在艰难而叹气。应当承宗祧的大哥生就一副纤纤弱质的文人模样;昔日最受宠的幼弟则两手一甩一身轻松,哪管家里洪水滔天。 他是姨娘生的儿子,本来是最不应当在意这些的,现在居然成了最在意的人,徐若柏有时候也觉着造化弄人。但是他性子懒散,向来不太跟老天爷记仇,更不跟命运较劲。上天既然给了,他就顺天应命地接稳了,安知道以后不会有用处呢。 徐慎如坐在旁边闭目养神,见徐若柏不回答,倒也不再问了。徐若柏偏头看着,心里又想起些别的,他觉得徐慎如的侧脸和自己的嫡母很像,气质虽然表面不同,但冥冥中却是相似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暗笑了。徐若云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那么和徐慎如之间毫无必要的不肯和解,大概也是命运注定的事了。 徐若柏嫡母的名讳叫做吴识薇,一生只生养了徐若云和徐慎如两个孩子。她是正房,但并非原配,而是原配的幼妹。他父亲与结发妻子琴瑟颇谐,奈何发妻早逝,临终推荐了自己的妹妹给丈夫做续弦,这才是他的嫡母吴识薇。 吴识薇平日表面与姐姐相仿佛,内里性情却完全相反,这桩婚事从最初便不和睦。 徐若柏从小便知道,他的嫡母和父亲从新婚便常常分居——他风流漂亮的生母也就是在这时候做了姨娘的。他没少听过自己生母暗地里的窃笑:“什么‘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他给大郎取字叫君容,思的是哪一位的模样,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吴识薇非常倨傲,似乎是懒得妒忌而不是贤惠,任凭丈夫娶随便什么姬妾进门,她只沉迷香道,不问世事,生平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婚后多年了,居然仿佛还是与娘家更亲近。 徐若柏幼时就对晨昏定省时屋子里浓郁的香料气息印象颇深。他小时候不明白,年纪稍大便轻而易举地想通了:他的嫡母不是闺秀的典范,父亲为人也实在恣肆,因此两人连一个举案齐眉、严父慈母的面子都不屑于维持,而徐若云就是他父母婚姻失和的象征,是那对怨偶用来相互展示傲慢的工具。 徐若云早熟而敏锐,彼时究竟作何感想,徐若柏也无从得知了。 大哥和他并不是在一处长大的,幼时他们同住,但徐若柏尚且不记事,而后来自己随父亲赴任,徐若云则始终留在京城,两人又都错开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彼此印象清晰的见面,要到徐若云乡试前一年、他回原籍待考的时候了。 秀雅风流,锦衣士子,垂目拱手之间自有从容。总之,在“初逢”的那一瞬,徐若柏想到的词语就是这些。那一年徐慎如也还没出国,在暮春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兄弟三人还曾经一起坐在青石的台阶上。 先坐下的是徐若柏,他伸手摸了摸地面,惊觉清晨下过的雨到了夜间居然尚未干透,开口提醒还没坐下的徐慎如道:“是湿的。” 说完了,徐若柏又朝徐慎如伸出手:“你坐我这里?” 但徐慎如看了他一会儿,竟没走过去。徐若云的衣袖常常是带着熏香气的,如今他回顾前尘,顿悟那可能是为了刻意迎合吴识薇的喜好,但当时他还没有想这些杂事。徐慎如对香料的喜好和大哥并不相同,因此常常不肯靠近徐若云,独到了那天晚上,才因为要离乡而例外。 徐若柏看着幼弟走了过去,乖顺地把脸埋在长兄怀里,坐在了徐若云腿上:“我明天就走了,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的,那时候肯定连二哥都娶媳妇了。” 徐若云听得直笑:“你只会想娶媳妇。” 徐若柏也跟着笑:“我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岂用等你回来?” 徐慎如扁扁嘴:“那我不要媳妇,都留给大哥娶……等我回来了,大哥恐怕都不认得我了罢?只认得你的好些媳妇。” 徐若云便摸他的头:“你要知道回来,我就认得你。” 徐若柏记得这句,也记得这场对话。这仿佛是一语成谶,和多年以后的决裂相映成趣,徐慎如既未曾回来,徐若云也不肯再认这个兄弟了。 徐若云此刻在向江对岸望着。 城市在阳光下喧腾着,他看了一会,又垂下头。渡轮侧面翻起连续的白浪,白浪之外是浓绿的、旋荡不止的江水,他注视着,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江底什么样?他不清楚,不知道,也不愿意多想,或者是不敢。 徐若柏站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说一会要带他吃蛋糕,下馆子,还要去百货公司买衣服。衣服其实本可以叫人到家里来量身定做,徐若云的衣服以前也都是这样做出来的,但这次徐若柏非要带他去买现成的。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恳切:“衣裳是要见太阳见风的,大哥就算做了衣裳也不出门,那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带大哥去买,衣服倒是其次,主要是去逛逛。” 徐若云无从拒绝。自从南迁之后他就有些不太会拒绝徐若柏的要求,他将此归咎于徐若柏前一阵对他的粗暴。其实他以前或许也不会拒绝,他的软弱犹疑和南迁没有必然的关联,但以前他和徐若柏并不曾这样朝夕相对,所以也没有那么多在自己看来是无理的要求需要拒绝。 他笑了一笑,说:“好,就是麻烦你了。” 徐若柏也很欣悦,他并不以之为麻烦。他没对徐若云说自己为什么提前回家,只说事情结束得早,徐若云也没有问他,没拆穿。徐若云知道徐若柏是担心自己,但他也感激不起来,并不是因为不值得感激,而是自己几乎丧失了对生活的感知力,感激要令他大费周章,而他的心神已然经不起这样的铺张浪费。
77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