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在自己怨恨的低语中称您为玛格丽特。” 火光在跳动,徐慎如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这意味着什么,接近不言而喻。 他一不小心知道了萧令望未必现在就想让他揭破的东西。他知道了原来那年轻人同离别之前一样心怀衷情,只是不再提起罢了。而徐慎如的第一反应也和前年一样,是希望萧令望永不再提的。 即使心照不宣,也应当永不再提。 隐衷,私慕,不可宣示于人前的恋爱……这些词从眼前流过,徐慎如闭上眼,摇了摇头。 这一刻他想起王采荆,想起王采荆写给蒋瑶山的永不能寄出的信,想起“我在地狱中度过半生,也早就习以为常”那句话。 他想爱情真是一把淬毒的锋刃。萧令望倘若还是执迷不悟,难道就要和王采荆一样,在地狱中度过半生了么?但王采荆和萧令望不一样,王采荆自己就是一把纤薄锋利的庖丁刀,能削进这世界的骨血里去。他很知道,在那狂生的外表下有别样的、独属于史家的冷刻,所以哪怕卷刃也在所不辞,不会惧怕另一把刀子。 而萧令望,萧令望本身就是这世界的骨血,热流奔涌,被刺中了,是会流血的。 这都是他的罪过。是因为他有意无意的引诱,因为他自私,既已声明不愿相爱,还不舍得放弃这样的一个精神上的密友。他应当结束这罪过,再等一天……明天,明天,只到明天。 夜风渗进来,徐慎如打了个寒颤,而年轻人还在火光对面睡着,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很想手里有什么东西能抱一抱,就不会这样冷……抱一抱萧令望? 这想法使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彻底清醒了。他永不也绝不会这样做,哪怕他一清二楚,只要他肯,事情可以立刻变得极为轻松。 迎合太容易了,他除了被爱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尖刀已经握好,只要徐慎如肯下手,就能汲取到滚烫热血,把那当作生活的安慰,当作镇痛的药剂,就能舔舐到柔情蜜意。至少在此时,它们还是源源不断的。 可是那将比引诱更罪恶。对方以爱慕奉献于他,他却报以同情怜悯,报以姑且如此的施恩,用这样的心情成为萧令望的恋人,那是不公平的,是欺骗。 徐慎如把照片装了回去。他把萧令望的外套脱放回箱子里,取食物出来吃了,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与世浮沉多年,他竟从不曾深爱过什么人,而且仿佛既学不会,也不肯打起精神去学了:他原来有一个如此不健全的灵魂。
第11章 棠棣之华 山雨在后半夜便停了,到第二天早上,就是萧令望最喜欢的那一种天气,晴得透彻,晴得滴水,天空像一块冰,入眼是干干净净的大片蓝色,没有一丝云。 下山时,他们走了另一条路。时间有些赶,幸而萧令望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箱子,直接去往码头,倒还来得及。 这一次没有了吊桥和泥泞,有的只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两人因为赶时间而说话极少,只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喧闹的街市还在一段路程之外,周遭树木葱茏,寂寂无人,世界都浸在一股朦朦胧胧的氛围里。 快到山脚时,萧令望忽然回头看了徐慎如一眼,问道:“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吗?” 徐慎如没有回答,却笑着反问道:“怎么了,你会么?” 萧令望不假思索地道:“会啊。” 徐慎如又沉默了。他尽量使语气接近调侃,开口问道:“那是有多想?” 青年回身望了望来路,两侧枝叶摇晃,入眼是蜿蜒的石阶。 他笑了一笑,答道:“比这路上的台阶还要多,比嘉陵江水还要长。” 徐慎如说:“我数不清台阶,也不知道江水有多长。” 萧令望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回身大声道:“台阶已经到了尽头,可惜来不及数。但是要说嘉陵江水,先生跟我去码头,送我过江去坐船,就可以知道了。” 徐慎如看着他。再送别一回罢……就一回,别后无论如何,都可以别后再说的。他无由拒绝这请求,何况世道离乱,相逢格外艰难,拒绝送别也实在是不应当的。 萧令望要到对岸去坐大船,因此需要先乘轮渡过江。徐慎如买了两张票,和年轻人一起上了船,江水便在他们脚下流淌了。这艘渡轮是颇豪华的,但他们不约而同不想坐下,只站在甲板上往下看。 十分钟,二十分钟,总之不太长了,这就是宽阔的江水留给他们的、这一次离别前最后相处的时间,徐慎如惘然地垂下眼。 萧令望站在他身畔,贴近了,低声道:“先生知道了吗?是‘千里嘉陵江水色’那么长。” 徐慎如愣了愣,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道:“‘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我知道的。”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萧令望在他身边站着,握住了栏杆,接着道:“我有话想对徐先生说。” 徐慎如心里一跳。但他佯装从容地问道:“是什么话?” 萧令望说:“本来我想,我下次有机会回来,还会来看望先生的,不如到那时再说。只是一转念,那时候是什么时候?连日期都说不准,不如现在了。” 徐慎如注视着江水。他轻声说道:“你看,逝者如斯,古来万事东流水。想来也没有什么是能说准的,没什么不会变化的。” 萧令望好像在犹豫什么,偏头看他一眼,又看看越来越近的对岸。他抬起手,慌张失措似的,先是落下,又抬起来,在空中悬了一会儿。 最后他重新握住了栏杆,凑得离徐慎如更近了些:“我对先生的心,就可以说得准——与我前年夏天说过的一样。” 徐慎如只道:“你又来……又说这些。” 萧令望问他:“徐校长不信我吗?从前觉得我是说着玩的,过去快两年了,也还是吗?说到底,您就是因为年少而轻视我。可如果按照这个算法,不论过多久,我都追不上时间——” 徐慎如抬手,止住了萧令望的话。他说:“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萧令望点点头,不说话了。 徐慎如道:“我答应你,那多容易啊。可是我自知没有那样爱你,或许也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能那样爱人,所以不想这样欺骗你,更不愿意用你做生活的调剂和消遣。是我自己怕这样的麻烦。” 萧令望的说:“什么麻烦?” 徐慎如望着江水,讽刺似的笑道:“我是很麻烦的人,到时候你就会嫌麻烦了。” 萧令望只说:“我不会的,我从不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 徐慎如的语气很平静:“我说情爱难以长久,不是因为嫌你年轻,而是觉得这是人心,是很自然的事。我甚至不觉得难长久有什么错,只是嫌太无谓罢了。” 萧令望很直接地问他:“所以徐先生就不愿意被人所爱么?” 徐慎如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愿意爱人,也没有力气爱人,所以不被人所爱也是很好的。” 萧令望很坚决地说:“那我可以教你,可以等你。” 徐慎如或许是彻底地不耐烦了,或许是再不结束对话就要向诱惑投降了,声音还压着,但语气变得十分激烈,语速也飞快:“小萧,你放过我吧,啊?我在这世上,都这样过了十几年了,你做什么非要拿情话来折磨我?你听好了,我从来就没有因为你年轻而轻视你,没有一天,没有一刻是这样的,我是因为不再年轻而轻视我自己。” 说完那一段,他还嫌不痛快,继续补充道:“你爱我,我不反感,但是没有那么爱你,也许以后也学不会。所以要么是拿你当消遣,要么就得拒绝你,我说得够清楚吗?要是这样的话都还听不明白,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没读过书,所以听不懂二十个字以上的句子。” 萧令望呆了。他从没有见过徐慎如这样的语气和语速,不知所措地、受了伤似的望着对方,但对方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慎如前边说了那么多句都是一口气,居然丝毫没有换气,又迎着江风呛了风,伏在船舷的栏杆上直咳嗽。 萧令望哭笑不得,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啊呀,徐先生消消气。” 但是徐慎如看来是非把话说完不可,刚缓过来就继续道:“为什么我不会的事就必须学,我不懂的就非要懂?你教我,你等我,说得倒是很容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生死人肉白骨?我不得不做的事情已经有那么多了,连你也非要强迫我吗?” 萧令望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生这么大气,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 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平和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您不再年轻了。就算是有,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徐校长回国起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我现在的年纪,我此刻对先生的心情,就和先生在盟约上签名那时是同等的坚贞。” 徐慎如很是讥嘲、也很是空洞地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可真会打比方,不愧是读过两个学期文学系的。” 萧令望不说话了。 徐慎如吐了一口气,望着逐渐逼近的江岸。他忽然平静了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很轻:“盟书虽在,时局却日见艰难。故人风流云散,分道的,变节的,死了的活着的,说也说不清。你这个比方,自己觉得很巧妙,可实在不怎么聪明。” 萧令望闻言,最后问徐慎如道:“先生是真的不肯,也不愿意吗?” 徐慎如点头:“是。你可以不必在我身上费时间,没什么意思。” 萧令望紧紧盯着他,猛然感到一阵刻骨的、令他几乎站不稳身子的愤怒:天下竟有这样绝情的生灵。 他大睁着眼,看着翻滚的江水,看着船侧被搅起的白浪,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最后只说道:“徐校长空以新派人自诩,到了自己身上,却还是拿出蒲柳之姿不堪驱遣啦,妾心古井水啦那一套闺中妾妇的说辞。我真想不到,竟是如此懦弱的。” 徐慎如只淡笑道:“既然懦弱,就更是蒲柳了。你只当是从前没有眼力,错看了我罢。” 萧令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徐校长先前总留一线希望给我,可是到了最后,又终究不肯施舍我一点多情。” 他顿了顿说:“也是,怪我瞎了一只眼,看人都看不明白。我知道了,半面妆虽然风流,却本来就是同我无缘的。” 徐慎如听了这句刻薄话,立刻怒道:“萧先生要焚的书攒够了吗?还有闲跟我交谈。”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船靠岸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很不自然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 徐慎如干巴巴地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萧令望转身要走,又犹豫了一刹,补充道:“既然徐校长不愿意,那么往后我就再不会回来了。”
77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