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便蹲**,伸手到水里去扑了扑。溪水透彻得很,春天里微冷的,清凌凌,水晶玻璃似的,底下鹅卵石圆圆的,露出来。他抬头瞟了萧令望一眼,看对方没大注意自己,就慢慢在这段池子旁边坐下了。坐下,又站起来,往水里看看,想起萧令望方才叫他把鞋子脱下的事,心里迟疑片刻。 片刻之后,徐慎如便迅速地脱了鞋袜丢在一边,挽起裤脚抬脚踩到了鹅卵石上。冰凉的溪水冲刷过腿脚,使他感到舒爽极了。 萧令望隔着少许距离看见,扬声提醒道:“卵石很滑的,先生小心一点——” 提醒毕,这年轻人就依旧去看头顶的飞檐,既不说话,也不看徐慎如,只专注地沉浸在思绪里。打断他思绪的是 “哎呀”的一声惊叫:徐慎如不幸被他言中,踩到几粒过于滑溜的卵石,在池子里跌了一跤。 萧令望走过去时,徐慎如已经重新坐在了水边,撑着地面对他仰面而视:“都是你提醒我,我一想着鹅卵石,反而分心——” 还没说完,徐慎如自己就也赧然了,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他的衬衫和裤子都湿了多半,裤子是从裤腰往下,衬衫则是往上,萧令望稍想了一想便料到徐慎如刚才的狼狈之态,语气里带点撒娇地埋怨道:“徐校长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一口锅怎么能往我头上扣。” 徐慎如讪讪的,慢慢在池边坐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还没说完,便忽地有水滴落,落在脸上。二人同时抬头,发觉它不是从树叶间,而是从天上落下的。 竟又下雨了。 屋子是从前的厨房,萧令望坐在刚生着火的灶台前,手里拿着刀子,正在慢慢地削着枯枝表面沾湿的一层皮。徐慎如坐在他对面看着,问他:“够了么?要不然你去前边院子里,找旧桌椅来……他们许不是还有什么圣贤牌位,也都可以拿来烧一烧。” 萧令望看看地下积攒起来的柴火,想了想道:“不够,但不着急的。反正在这里坐着,也无事可做。” 徐慎如点点头,就不说话了。他的西裤方才在水池里弄湿了,还没有烤干,衬衫也湿了一半,贴在身上,冰冰凉凉的。萧令望看见了,开箱取了自己的一件衬衫出来,默默给徐慎如递过去。 徐慎如起初是犹豫的,可他等了一阵,见雨势并没有停的意思,不仅恐怕一时不能下山去,甚至还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这才拿着那件衣裳对萧令望说道:“小萧,麻烦你出去一下。” 萧令望闻言,乖顺地走出去,掩上门站在了窗下。他背对着窗,身影缀在木格里,徐慎如盯他看了几眼,这才慢慢解开了衬衫扣子,又解开了皮带,褪下自己的一身衣服,穿上了萧令望的衬衫。他们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只胖瘦差得多些,因此那衬衫在他身上并不嫌长,只是宽松得过分,松松垮垮的。 都收拾好了,他才朝窗外喊道:“小萧,来吧。” 徐慎如的衣裳在灶火旁边烤着,他本人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不大敢乱动。因为虽然他膝上盖着的外套直遮到了脚上,但是外套底下其实没有穿衣裳,只怕一动就要闹出尴尬。 萧令望借着火光看了徐慎如几眼,又看看烘干中的裤子,也明白了这一点。对方赤着脚轻轻踩进皮鞋里,风衣垂落的边缘下露出一小块皮肤,色泽苍白,能看出脚踝的形状,和旁侧一小段隐现的伤痕。 萧令望移开眼神坐在了对面,依然去削树枝。这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坐在老屋里,没别的事可做,只是听雨。徐慎如后来把烘干的裤子穿回身上,鞋袜也都一一穿好,衣衫的温度包裹住他,暖融融的。雨时停时下,但总之不方便下山去,萧令望看看天色,翻出一包饼干搁在灶台上,两个人分着吃。 徐慎如先是感叹萧令望的箱子里什么都有,跟着又嫌这样吃太干。萧令望阻止了他,没让他去看后院那古井里有没有水,一双眼睛都笑弯了:“有水也没处烧呀。” 徐慎如想想也是,便合上萧令望的箱子,给他递了过去。箱子比他想的要沉,意料之外地扯着手腕一阵刺痛,使他抽了一口冷气。萧令望看出来了,问他是怎么回事。 徐慎如懒得讲述,推辞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萧令望说:“长些才好,不正打发时间么?” 徐慎如笑,也觉得确乎如此,便给他讲道:“是旧伤了,我当时也嫌长,就没有同你讲完。” 话题又宕开了。他索性把之前那个正月里没讲完的故事都给萧令望讲了。这次连徐若云是怎么得罪同僚的都讲了,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家事啦、萧令望走后自己回家见徐若云、劝他离京时在老宅的所见所闻啦,这些他们的对话原本很少涉及的内容,都说了起来。 他讲完的时候抬起头,发觉萧令望大睁着眼睛,正很怜惜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判断,而只是怜惜,那和软的神色出现在他已经成长得很刚毅的外貌上,甚至有些不协调。 徐慎如这时忽然想起,萧令望曾经写信来,因自己不曾牺牲而觉得愧对旁人,来请求他的赦免……他笑,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审判这样纤尘不染的生灵? 他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低下头,觉得有些困了。萧令望仿佛也非常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毕竟前一夜他们都一夜未眠。但是这会儿又好像都不大舍得睡,各自有未尽之言藏着,倘若身体睡了,心里那些话就反而要惊醒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凑近了些。萧令望重新起了个话头道:“徐先生讲讲何苏玉的事吧。” 徐慎如并不拒绝,讲述道:“阿苏的母亲是偶然流落国外的,生得很漂亮,自然不甘寂寞——所以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阿苏的父亲是谁。后来他母亲去世了,他在街上卖东西糊口,正好碰见我。我问他帮忙,想借两枚硬币,他看我是中国人,就借给我了,就是说,要还四枚才行。” 说到这里,徐慎如跟萧令望都笑了。年轻人接着问:“那后来呢?” 徐慎如把两截枯枝往火堆里捅了捅,又笑:“后来我领他到家里,他就赖上我了。” 萧令望“哦”了一声,感慨道:“这可真是奇缘。” 徐慎如接着道:“那时候党内刚刚结盟,也没有什么固定组织,有时聚会就在我家里。我和王采荆住在一起,家里人来人往,两人都是懒的,收拾也收拾不过来,阿苏就帮我们做家事,我们给他报酬,反正总比卖东西赚钱。后来变成吃吃饭,最后住在一起,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萧令望忽然扑哧地笑了,欲言又止了片刻,示意徐慎如接着讲。 但徐慎如敏锐,偏先问他道:“你笑什么?” 萧令望答道:“我是想起来不知道在哪里听人说过,那会儿他们管徐校长叫‘老板娘’的。” 徐慎如倒也大方承认:“怎么,你也要叫么?” 萧令望否认道:“我不敢,不敢的。” 徐慎如道:“阿苏最是不爱上学的,也没怎么正经上过学,回国之后本要叫他去读个高中,考了大学再找事做,他不肯的。但是他记性好,学什么都快。他的中文,是采荆亲自教的。采荆那时候手里也没多少中文书,全凭记忆,教他读的都是史汉班马李杜风骚那一套,可稀奇了。你看他如今这样,可知他或许还会作旧诗呢。” 萧令望颇为惊讶,只笑道:“那我要惭愧的了。” 停顿一刹,又问:“徐校长也会作旧诗的么?” 徐慎如道:“你看我何时作过?” 萧令望答:“正是没看过,所以才问。” 徐慎如被他问得没法,笑道:“好像是会作而已了。蒋家同我家是世交,蒋瑶山的父亲精于此道,他也很擅长这些,他教过我的。大哥也教过我。作是作过,后来叫采荆读了,被取笑了一回,说我‘不错,都会用典了’,我很不服,叫他改一个,他下次就说‘都会拟古了’,我只有无可奈何。” 萧令望抿了抿唇。他笑道:“徐校长居然是这样的。我还以为……” 他没说,于是徐慎如摇摇头,也没问他以为的是什么。 这一天,他们是轮流睡觉、轮流守夜的。其实也没拘昼夜,只是聊天说够了,就睡了。 轮到徐慎如醒来守夜时,天色已经昏暗了。雨终于停了,屋内岑寂,只有山风飒飒地从门缝里吹入,借着灶下火堆的光亮,他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萧令望靠着墙壁,闭着眼,睡得很熟,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风透得久了,他穿得也不多,觉得有些冷。冷了,想找点东西吃,便又掀开萧令望的箱子,发现箱子里不仅有吃的,还有一件外套。徐慎如见状索性把风衣脱了盖在腿上,自己穿上萧令望的外套,最后把在火上烤暖了的双手抄进口袋,闭了闭眼睛。 口袋里有东西。是两张薄薄的纸片。 徐慎如犹豫片刻,还是将之取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两张照片。他拿在手里的是背面,所以认出其中一张是自己的照片,因为那背后还写着拍照的日期,是当初自己用钢笔写上去的。另一张呢?他不由得好奇。 徐慎如将它们翻过来。他借着火光注视它们。 一张是他在离别时,在央大的秋湖前送给萧令望的那张照片,另一张照片上的人则是萧令望,是现在睡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徐慎如那张拍摄的年代很早了,还是他在西洋读经济学博士,刚刚毕业的时候拍的。 那年他不到二十四岁,跟现在的萧令望一样年轻。甚至他还记得,拍照片是和蒋瑶山一起去的,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四月。他又低头去看萧令望那张,猜那张的拍摄时间大约是在临行前,因为照片上的青年已经正式穿上了军装,但还没有离开京城——相片边缘写有照相馆的地址。 萧令望在黑白相纸里笑得很矜重,或许是因为摄像师的要求罢?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的,大而黑白分明。他长得实在英俊,而且必须用英俊而非漂亮来形容。五官分明,鼻梁很高,面容一旦严肃了,就自带一重英气。 那温热的,鲜活的,生命的力量,好像连这无生命的相纸都能被炙透了,烤得烫手。 徐慎如把这张相纸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摸了摸。他并不是个溺于怀旧的人,但和萧令望在一起的时候,却每每格外容易念及过去、容易怀想也歆羡年轻的自己。 大约是因为萧令望身上那把相纸都能烤烫的鲜活,会愈发映衬出他自己的黯淡,也鉴照出他被世事消磨得麻木的心境罢?他仔细地看着,发现其实这张照片的背面也被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行法文。是一句话,一个单词,一个名字。用笔是很纤细的,墨水的颜色则很浅淡。徐慎如对着光照了照,发现萧令望在那照片背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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