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把糖纸装进口袋,忽然又问:“你喜欢这个糖么?” 萧令望诚实道:“还可以……我嫌酸了点。我喜欢更甜的。” 徐慎如“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你们都喜欢甜的,阿苏以前也这样说。” 萧令望扭头:“谁?” 徐慎如道:“何苏玉,你认得么?特别事务局那位,应当知道的罢。他也喜欢甜的,嫌我做什么不是酸的就是辣的,居然说我‘酸儿辣女’,你听一听,这都是什么话。” 萧令望被逗得直笑,心里又乱想开了。一是徐慎如怀孕,刚想一想便热血上脸,赶紧压下去;二是何苏玉年纪也不大,同徐慎如这样亲昵,可见徐慎如偏好跟少年人来往,所以跟自己熟悉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忽地有些沮丧。 他问道:“徐校长跟何苏玉认识很久了?” 徐慎如答道:“我捡阿苏回家的时候,比你还年轻呢。” 萧令望接着问:“先生在哪捡的他?为什么捡?” 徐慎如答:“在西洋捡的呀。他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的,混了外国人的血统,母亲又是我同乡,他这个名字还是采荆取的呢。” 萧令望“哦”了一声,说道:“那换成是我,先生就不肯捡了。” 徐慎如转回眼盯着他:“嗯?” 年轻人摇头道:“我又不像何苏玉那么漂亮。” 徐慎如哑然:“这有什么可比?我也不如阿苏远了。连跟他约会那位顾小姐都不如他吧?” 萧令望说完了,慢慢地走过来,走到徐慎如身边,又觉得站着不方便,就半跪下低头看着徐慎如。徐慎如跟他四目相对一瞬,又含笑移开了眼,透过绳索斜着往山谷看,忽然被萧令望握住了手腕。 萧令望解开了他的手表又系上,最后张开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温声道:“我走的时候,表链还没有余这么多的,徐校长想是越发清减了。” 徐慎如笑:“什么‘越发清减了’,酸溜溜的,亏你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萧令望却不罢休:“我正经着呢,我在想先生是不是背着我生病了。” 徐慎如回想了一下,说:“没有吧……就那一回,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再说了,哪一条国法规定的,说我病了都要向你报备的?我可不记得。” 萧令望却没松手,反把他手腕握紧了,指腹温柔地摸过去。那温柔的热度从皮肤透进来,徐慎如也没挣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很舒服,也像很惆怅。 萧令望拨开话头问:“嘉陵究竟怎么样?徐校长在这边,又怎么样?” 徐慎如沉吟了一瞬,但他想想觉得有些话不应当说,方才夜间没说的,那就是不该再说的了,到底又咽回去,只笑道:“嘉陵怎么样,我怎么样,那都不打紧。我只指望着有朝一**做战争英雄,好领我们回平京去。” 萧令望敏锐地垂眸说道:“可是我想知道。” 徐慎如抿唇,哄小孩子似的说:“我那些事,都是琐琐碎碎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不然我们走罢?” 萧令望却还不松手,也不说走,只解下表链把空出来的一段比给他看:“宽了有这么多。我想知道先生是怎样过的,不是因为想找乐子,想听闲话。旁人不关心的,先生自己也不在意的,那些种种事情,我都想知道。” 徐慎如听完了,撑着桥面侧身坐起来,另一只手握着桥栏上的绳索。 他笑一笑,拂落萧令望肩头一片湿漉漉的叶子,温和地低头道:“行,就算你想知道,你也知道了,那你又能怎么样呀。” 萧令望愣了愣。他好像被噎住了,心里翻出许多话,马上就要藏不住了,又生生都咽回去。这还没有到山上,甚至还没有到第二天,所以就算他有什么话,也不必要着急、更不非得现在就说。 这样想清了,他便自己先站起身,接着把徐慎如拉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走得慢,一路闲逛着,到山顶附近已是上午。 这一路上有些地方是没铺上石板的,露出土层来,暗红色,被雨水浸得黏糊糊的,一踩便被踩出个印子。道窄了些,又滑,青年走几步,就会回头看徐慎如一眼。 萧令望走得快,徐慎如有时得要快步才能跟上,但亦并不说出口,只在身后静静地走着,偶尔注视着前头年轻人的背影,那背影是高大的,敏捷的,生机勃勃的。 他也抬头看天色,觉着阴云仿佛又渐浓了,恐怕还有一场山雨;他也攀看山道边上横斜的花树,花开得多,落瓣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枝上红白也依旧,雨后似沾泪痕,漂亮得很。都是春天……人与物都是。 萧令望就在这时候又回头看他,停住脚。青年既是军人,走这一点路自然不在话下,此时仍是神采奕奕的,徐慎如见他有精力,自己居然暗暗泛上来一抹伤神:在这样的映衬之下,他才觉出自己真正青春不再了。 而真正青春少年的那一位正对他开口:“我怕路上要下雨……先生,我们还是快些吧?” 徐慎如颔首。他也正如此忧心着,便答了一个“好”字,眼睛却看向道边的一树梨花。那花不知是不是被雨洗的,竟雪白如柳絮,又密密麻麻开得极盛,莫说徐慎如,连萧令望都看得惊了。 徐慎如道:“我去折一枝来。” 萧令望没听清,眨眨眼:“嗯?” 徐慎如重复道:“我去折一枝来,送给你。” 萧令望这次听清了,笑着推辞:“好花要配美人的,送给我岂不是焚琴煮鹤?” 但徐慎如不容分说,已经向树边去了。他看了一会,选中了一枝,碍于位置太高,连踮脚都够不到,恐怕要蹦起来才行,他又不好意思在这里蹦蹦跳跳。 于是他索性扭回头,先续上方才那段对话说:“你也是美人的。” 萧令望摆手,徐慎如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只要是好的,都可以叫做美人,未必是女人,更未必是纤弱缥缈的女人。若按照健美的标准,你完全可以算得美人,一枝花来配或许不够,还需要一棵树的。” 萧令望脸上飞红。徐慎如讲话时神情坦荡,夸他就只是夸他,似乎别无二心、光明清白得可昭日月,但萧令望这时有点不信他,宁可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 实际到底有没有,或许徐慎如自己都讲不清楚。他确乎觉得萧令望健美可爱,而有这样的想法就合该说出来,不必为了避嫌而全程缄默,那还不如不出来闲逛。但说完这话见着青年面上一抹微红,徐慎如心里又未免升起些引诱一只无害的鸟儿进入陷阱的罪恶感。 究竟那罪恶是真的吗?他则又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但这时萧令望已然回复平静,在笑他了:“徐校长这是哄着我帮忙折花呢。那也好罢,要折哪一枝?” 徐慎如指给他看:“上头的。” 他指不清,索性举起手里的长柄黑伞,伸过去,又碰错了地方。太高了,太难折得,不然便算了……这时候他这么想,但又不大甘心。 他走神了。他把目光投向要折的那一枝梨花,却不得不掠过萧令望的侧脸,线条优美合度,肤色微深,睫毛不短,眼睛黑漆漆地扑闪着。 他心里一阵惘然。伞尖划过繁花,不防便脱手了,先落在地上,又骨碌碌滚了滚,不小心滚到了路边。徐慎如俯身,想把它捡起来。但它落地时多一半都在外头,重心不稳,一下就掉到山坡下去了。 他吃惊地目睹了全过程,抬头就见萧令望居然也在盯着看:总而言之,梨花还没有到手,伞却已经无可挽回地落下去了。 徐慎如啼笑皆非。 萧令望这时已经敏捷地跳起来折下了那枝花,没递给徐慎如,还拿在自己手里,愕然道:“这——这可真是——” 徐慎如瞧瞧四周,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说不出具体好笑在哪里,只在接过花枝时搭上萧令望的肩,放肆地笑出了声,笑得喘不上气全身发软,弯着腰俯**。 在笑的间隙,他还没忘记对萧令望说:“没事,一把伞而已……” 萧令望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作了一团。 最后,徐慎如又把那枝带雨的梨花递过去:“给你的,配美人用。” 萧令望就这么接了,拿在手里觉得占地方,又停住脚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手提箱,把花小心翼翼地搁进去。 再往前走是一段窄路,他这次特地走在了徐慎如侧边,是靠外的那边,像怕徐慎如把自己也跟雨伞一样弄下山坡似的。 徐慎如也感觉出来了,带着笑的余韵低声埋怨他:“我长得像是这样的人吗……” 萧令望说:“人不可貌相。” 徐慎如无奈点头:“好罢,那就不可貌相。” 萧令望这才又笑了。他走了几步,没拎箱子的那只手轻轻悄悄地就伸了过去,揽住徐慎如的腰,徐慎如没挣扎。后头路宽了不少,二人却仍是这样往前走着,直到梁台书院出现在视线里。 萧令望一向对古建筑啦、历史遗址啦之类东西充满兴味,他先陪着徐慎如去拜望了那位过世山长的坟茔,退出来之后便在院落里四处转悠着参观。这里已经荒废近三十年了。院里树木参天、青苔覆地,屋内也潮湿得很。萧令望走走停停,又指着建筑给徐慎如讲,像夸耀一样,徐慎如倒并不觉得烦。 青年指着瓦当给他看:“我喜欢这个花纹——” 徐慎如则看着脚底下。他出来时候一时没找到适宜于走远路的鞋子,便还穿着平日的皮鞋,走了这么远,实则是很累的。或者也不是很累,只感到被束缚。 他们往后山走,是前人种下的竹林,有些片已经荒了,死灭了,有的片却像野生的,弄出一片野竹林,和山里原有的连成一片。再往上,则是一步步往山顶去的路,路上铺了青砖。 徐慎如抱怨起自己的鞋子,萧令望听了说道:“咳,要不然先生把鞋子脱了走路?” 徐慎如犹豫一瞬,看了看石砖缝里绿油油的苔藓,摇了摇头:“不了吧,这样觉得自己都长到苔藓堆里去了,绿绿的要长满身,有点吓人的。” 没想到他还怕这个,萧令望扑哧一声笑了。两人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散步一样沿路走上去,到了山顶。山顶有间亭子,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的,也或许和什么古代传说有关系;亭子里有石碑,碑文只留下模模糊糊的痕迹,可惜两个人谁也不擅长此道,勉为其难地读了一会儿,全放弃了。 再往别处走,居然是一条小溪,或许就是他们之前见到的那条山溪的源头也未可知。这源头被人修葺过了,旁边弄出一小段池子,窄的,又细又长弯弯曲曲,旁边都铺了木头,正可以坐人。 徐慎如看了两眼,淡笑道:“倒是风雅,怕不是有人在这里玩过什么流觞曲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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