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可惜:两个写信总要啰嗦几页的人,把这样好的夜晚花在各自睡觉上,不是暴殄天物么? 他便披衣到了客房门口,想叫萧令望起来做点什么。手已经举起了,只剩下敲门,可他却没有敲,到底放弃了。 哪怕他要雪夜访戴,也总得被访的是那个戴,才不会抱怨自己交了个奇怪的朋友,偏喜欢在半夜扰人。他现在不能确知萧令望是不是有半夜闲聊的兴致,就不应当敲门,万一萧令望已经睡熟了呢? 但那年轻人其实还没有睡。他听见徐慎如开门穿过走廊,正在门里屏住呼吸,等着敲门声响起,却没有等到。 徐慎如在沙发上坐下。 座钟滴答在响,但他没开灯,也不去看是几点钟,就默默地坐在黑暗里,不知道坐了多久。今年春季以来他便深受失眠折磨,睡前要么喝一点酒,要么就服镇静的药物,不然很难入睡,睡了也是浅得很,这晚也不例外。 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做。 雷声轰隆地响起,夜雨终于来了。树叶沙沙摇晃,雨水在窗上倾泻,徐慎如这时候才终于起来开灯,因为嫌在漆黑中看不清玻璃上的水痕,会很没有意思。 亮光使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稍感刺痛,他眯着眼往沙发方向走,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吱呀”一声,只见萧令望正从房间出来。 双方不约而同地呆滞了一瞬,徐慎如率先打破沉默:“你怎么醒了?” 萧令望解释道:“下雨了,我想起之前看见客厅的窗子好像没关好,怕漏进水来。” 说完,他走到窗前将两扇窗都关严实了,向外看了几眼说道:“这雨下得急,大概下不久的。” 他将刚才自己躲在门里等敲门的事情都揭过了,装作以为徐慎如也是刚醒,接着问道:“先生怎么也在这?不拉窗帘吗?” 徐慎如并没有怀疑什么,随口道:“雨声太吵了……窗帘留着罢,看看外头。” 萧令望便揉了揉眼睛,很顺从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试探地问徐慎如说:“唔,都不想睡了的话,那不如我们做点别的?” 徐慎如闻言,倒觉正合心意。虽然他到底未下决心去敲门,但居然机缘巧合,有一场春季的雷雨替他做了这件事。他往里给萧令望让出地方,随意地起了个话头道:“上次信里那几句话,竟真是你记错了,我找给你看……” 雨停之时,徐慎如正歪在沙发上给萧令望讲自己幼时的事。 萧令望生活经历跟徐慎如大不相同,因此听着这些讲述,觉得格外新鲜。从朝中世家的琐碎传闻、皇帝逊位时陪同出席的是哪一位妃子,到几十年前的沿岸风光,都像看西洋景似的,好奇个没完。 徐慎如跟他从雨起对谈到雨停。外头晴了,薄云掩映下居然有月亮升起,二人停下话头看了看时钟:已经到凌晨四点钟了。 徐慎如并不顾忌时间,只继续往下讲道:“我倒不是第一次来嘉陵。我父亲入过一次华阳,我也跟着,来过这里,可惜是在船上远远一过,没想到现在竟要长居。离学校这里不远,那座山上有个梁台书院,你知道么?先父还想去拜望山长的,耽误了没去,后来过不几年,那山长就去世了。他们到底没见上面。” 他抬手掩着唇打了个呵欠,低声道:“都这时候了,再睡明天没得出门了。你回来一趟,总不能就两个人对着在家睡觉。出去走走罢,你想去哪里?” 萧令望跟家里提前辞别了,自然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转悠,万一叫人看见了,怕不大好的。他想了一想,笑道:“就在这周围转转,后天到关口去坐船就好。” 他对这一片并不了解,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去处,只说:“要么就去那里看看?刚才说的那个,书院也好,梁台也好……去山里转转。” 梁台书院在一座古高台遗址旁,因此才得的名字,以前在江水上游颇为著名,虽然废弃许久,弦歌中辍,但引人好奇也是难免的。徐慎如没有异议,起身站了片刻,等头脑清醒一些,便往窗外看着问:“雨停了么?” 萧令望推开窗,往外伸了伸手:“停了的。” 徐慎如道:“那你去换衣裳。” 他说完,自己也转回屋里,过不多时就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手里拿一把黑色长柄雨伞。他在门口看着萧令望,很干脆地说:“这会也没什么事做,那就走吧。” 萧令望被他迅速到随便的行动力惊呆了,这时才确信徐慎如是真的打算现在就出门。他很怀疑地问道:“这么早就去?” 徐慎如颔首:“等我们到那边,差不多天就亮透了。正好赶个早嘛,说不定还能在山脚下吃个早饭。” 彼时徐慎如其实只是那么一说,萧令望也就那么一听,没想到的是,在天亮前,两个人居然真的坐在了梁台山脚下的店面里。 徐慎如找了张干净桌子。他把雨伞搁在旁边,自己则跟萧令望面对面坐下,这时候太早了,萧徐两个人甚至是这一圈几个摊子加起来的头两位客人,连老板都颇觉讶异。 到四月了,春天分明已降临许久,却还总不能把山城浸透。天亮前气温低,这里又在城外,风吹在身上,居然格外冷。萧令望自己冷得不行,见徐慎如还是神情自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徐校长不冷的吗?” 徐慎如道:“冷的呀。” 萧令望无奈道:“那……” 徐慎如脸色诚恳地调侃他:“着急又不会不冷。我只听过心静自然凉,是还有心急自然热这么一说的吗?” 萧令望笑了,自己先选好了,又问徐慎如要吃什么。徐慎如略想了一想,要了一碗馄饨,很严肃地叮嘱道:“要辣的——” 萧令望想起他方才抱怨的“嘉陵千不好万不好,也只能用辣子同火锅弥补了”,不禁笑了一笑。 就在他笑的时候,徐慎如却刚巧看过来,很疑惑地问他:“小萧,笑什么呢?” 萧令望回过神。他没回答问题,只跟徐慎如对视了一眼,低下头又笑了。他心里暗暗感到微妙的、温热的怦然,夹起一口热烫的食物,把目光垂向了碗碟。 原来事隔经年,徐慎如依旧是轻易能让他怦然的。他一向克己自制,但在此刻,在堆叠交错的人间烟火里,他终于有些难以骗过自己了。 山谷间有吊桥,桥下是山溪。昨夜里下了暴雨,因此溪水涨了,翻着白浪,哗啦,哗啦。 徐慎如走在前头,他吃了早饭嫌腻,摸出颗糖剥开了含着,回头道:“过桥吧,这样近。” 这悬索桥年久失修,木板都是潮湿的。围栏上的绳子也是,宽阔倒是宽阔,就是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徐慎如走上去却不迟疑,四处看着,感慨道:“我今日也是‘舍命陪君子’呢。” 萧令望以为他指的是吊桥,闻言便说:“先生不喜欢这条路的话,我们绕别处去?” 徐慎如摇头指着溪水给他看,眯着眼笑了笑:“前夜那样大雨,今天或许来场山洪,我们两个就都困在这里了。” 萧令望也笑了。徐慎如正把糖纸装回口袋,他看见了,忽然伸手道:“我也想糖吃。” 徐慎如就又摸出一颗糖,转身递给萧令望。初升的太阳亮得很,就这么一瞬工夫,他就被晃得闭了闭眼,冷不丁绊了一跤,抓着桥栏才站稳了。 萧令望在后边正剥糖纸,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徐慎如摇摇头说:“没事,绊了一跤而已。” 他本来在脚下没停地接着往前去,走了一步,却蹙眉站住了,想是扭到了脚腕。他又向中间挪了挪,缓慢却很从容地坐在了桥上,对萧令望笑道:“不着急,等一会再走。” 萧令望正要伸手去扶他,这下停了,吃惊地看着徐慎如。桥上虽然没了明显的积水,但木板也是潮湿的,徐慎如不以为意,直接坐在了地上,说话时从容自如,像在咖啡厅里说“电影还早,我们等一会儿再走”那么理所应然。 萧令望咬着嘴里的糖。水果糖,酸的,味道浓烈但清新,他把糖嚼碎了,站在桥头看徐慎如。徐慎如在低头按揉自己的脚踝,那姿态和神情都很天真任性,像个小孩子。他就又笑,想起刚才吃馄饨的事。 吃馄饨的时候徐慎如嫌烫,就把馄饨搛到小碟里,先晾了再吃。不仅如此,他还嫌晾一个吃一个需要等,弄了两个碟子,轮流往上面放。 萧令望忍不住了,问他道:“徐校长在外头,也是这么……” 到了末尾该放形容词的地方,又语塞了,没斟酌好,不知道该下哪二字。他本来想说“娇痴”,可惜不大敢,犹豫一瞬,改口道:“这么烂漫的吗?” 徐慎如打了个呵欠,拿手遮住,答非所问道:“我有些困了。” 说完又指天给萧令望看,说:“你看那云,白生生的。今天天色干净,真漂亮。” 萧令望站着,看天还要仰头。徐慎如则更方便,简直要从娇痴进展到疯癫,竟然在吊桥上躺下,枕着手臂。 他瞥萧令望一眼,笑得随便极了:“你不是很爱看我这样子么?” 说完了,又拿手指沿着白云边缘画了一圈,劝他:“你转过身去看那云,很好看的。” 萧令望愣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怕会羞得发烫,幸好并没有。 徐慎如说完话,看见他这细微地动作,这才觉自己放纵得过了。但他又不愿意站起来,只说道:“等会,一会就走,你不要着急。” 萧令望说:“其实我更喜欢晴天,晴透了,一点云丝都没有那种。这几片像棉被……” 阳光渐渐把前夜的雨水都蒸干了,桥下溪水汩汩流过,树木被山风吹动,万叶千声飒然入耳。徐慎如闭着眼,稍有些后悔,甚至有些害羞了。但他最终只破罐破摔地朝萧令望伸手:“糖纸给我罢,省得你手里拿着。” 萧令望就走过来,蹲**,把糖纸交给徐慎如:“先生要在这里睡,幕天席地,拿刚刚那几片云当棉被么?那也不错,就是过后洗衣裳麻烦了些。” 徐慎如拿着糖纸,笑道:“都四月了,盖那么厚的被做什么?怪热的。” 四月了,天气甚好,像只鲜嫩青绿的杏子。周遭幽如远古,他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躺在吊桥上,油然生了一点寂寞,但连寂寞也是温柔的。在这温柔的惆怅里,他漫无边际地想,如果这地方非要再有一个别人,他很愿意那人是萧令望。 这么想过,他就更破罐破摔了,索性彻底放松了心情,专心地享受起山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偏过头,他正好看见萧令望在扒着另一边桥栏往远处看:“小萧,看什么呢?” 萧令望随口乱说:“我看看这溪水涨了多少,有山洪没有。” 徐慎如噗嗤笑道:“这哪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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