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慎如看着那些字,眼前浮现出萧令望的模样。 那青年本该是从容的,信里的口吻却带着十二分委屈胆怯和小心翼翼,实在是不像他的性格。忽然地,便有罪恶感丝丝缕缕地潜入血液——徐慎如知道,自己就是导致这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叹口气,继续往下读。参谋部对白门一线的作战指挥一直是存在分歧的,徐慎如对此有一二猜测,这在萧令望的信里得到了证实,甚至青年正是因此而逃脱劫难。 分歧的结果是分出少许人马向西,萧令望便是因此才从白门脱身。他这样对徐慎如写道: “但向西的命令第一次原本不是对我下的......在出发的当天早上,突然来了通知,临时命令我与旁人对换。 …… 他经行清阳时曾经来医院,说是替家人来探望我,又几次暗示,说换岗是他要求军长下的——我当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我或许本应当感激的,但是答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而只能在嘴边盘旋……我还活着,死去的人却时时在眼前浮现。世事本来如此……我不知道应当向谁去讲。我不能对人去讲。 徐校长,白门是你的旧国,我灵光乍现似的要来恳求你的原谅。说来也有些可笑,就仿佛您当真可以替那些沉埋在江泥里的魂魄(倘若世上真的有魂魄)赦免我的罪过——而我明知道不能。 (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刻意向您乞怜) 但您如果不肯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我的罪过,我不能胁迫您。” 风从船舱的窗缝漏进来,俨然已经是又一个春天、也即将是又一个夏天了。 徐慎如拿起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了下去: “我从来便不曾有这样的资格。但倘若你坚持,我何忍于不回答你一句赦免——”
第8章 香尘 空袭警报响起时,窗外的街灯轰然就灭了。 整个街区,或许是整个城市,都立刻陷入了黑暗,徐若云本能地按灭了床头灯。佣人在楼下也关了灯,整个房子安静得近乎清寂,他没动弹,也没下楼,反而放下书闭了眼,静静地躺着。 就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到他几乎要睡过去了的时候,耳畔才传来刺耳的紧急警报,而直到紧急警报响过最后一遭,徐若云才摸黑下了楼。 这是嘉陵第一次受到大轰炸,在夜幕里滋长的除了恐慌,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新鲜感。 人流汩汩地流向还没有彻底装修完毕的防空洞,徐若云来得晚了,里面已经没了座位,挤得非常之满。洞内憋闷而吵闹,嬉笑声、叹息声和幼童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这竟使他在喧嚣中油然生出一点寂寞。 徐若云一贯不喜欢人跟着,徐若柏不在嘉陵,此刻剩下他自己站在洞口附近,视野中唯有攒动人头。这些人虽然在他身边,但又好像离他非常远,都与他无关。 来嘉陵已经快一年了,他依旧是深居简出的,虽然被迫剥离了在平京时用老宅筑成的硬壳,但依然很难真正融入这个苦乐交杂的、陌生的时代。 在之前的十余年里,也不知道是他抛弃了时代,还是时代抛弃了他。他以往一年也不出一次大门,比大小姐还要闷,连买烟土都是找佣人传递的。这么多年,他没喝过洋酒也没跳过舞,没有看过电影,没有逛过百货公司,没有骑过自行车也没怎么坐过汽车,更没在街上看见过那样多的剪了头发的女人,女郎,女学生…… 他上一次见到这样人头攒动的场面,或许还是在多年前的江南贡院门口。 徐若云闭上眼,慢慢地滑入记忆中去。那是在白门,他记得很清楚,贡院他是很熟悉的,而从贡院出去,过了桥就是一排酒楼。 乡试发榜那天,正式公开贴出来之前他就已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正是那一科的解元,风流俊赏,年少英才,这些词都一股脑地被堆叠在了他身上。 他唯在这些事上能得回一点自信。读书,做文章,科考,或许还有,在他做学官的任上。徐若云从小便不受父母的宠,父母连自己夫妻的事都管不大利落,哪里还顾得上怜爱他?连赴任都将他扔在家的。他的妻子是门当户对娶回来的,但除了门当户对,两人便也没什么共同之处了。 不过他到底不肯娶妾。他妻子生了儿子,他想起自己,想如果自己也娶了妾,那儿子不就会同当年的自己一样了?所以就这样凑合着过。 只有祖父对他很是期待,觉得他能成材;也只有他的君王——那死去的君王曾经真正地认可过他,很认真地听他讲那些书上的道理。可笑这两人先后命丧黄泉,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些自己相信了多半生的、用于庇护过无依的心魂的东西,其实都是不值一钱、不堪大用的? 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回答。 当年知晓自己已经中了解元之后,他便懒得再挤进去看榜,也不愿在家应酬,索性在临街的酒楼上选了个雅座,坐下来很清净地欣赏起了风景。 八月已过,河畔秋柳憔悴,但旁边一棵高大桂树却正盛极。徐若云倚了窗,正见两三桂花横斜在面前,芬芳馥郁。他伸出手,碰了碰。 人渐散了,徐若云想着,自己一会也该回家去了。 他往外看,忽然睁大了眼:二弟徐若柏正在楼下四处张望。徐若柏穿件蓝衣,背对着酒楼,正站在徐若云的窗下。他的目光往贡院门口焦躁地转着,想来是在等自家大哥?但徐若云默默观察了好久,徐若柏都还没发现他。 徐若云起身探头,瞧了瞧手边的桂枝,伸手便折下了一段,朝徐若柏身后掷去。他扔得很准,那带着馥郁的甜香的花枝端端正正地落进徐若柏怀里,惊得那少年往后一跳。 他抬起头,一眼就看见徐若云站在那酒楼的窗前。 徐若柏踏进雅座。 他把那枝花搁在桌上,自己则坐在了徐若云对面,很惊喜地说道:“我百寻不见,大哥竟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找我什么事?”徐若云笑问道,“我想你昨夜才从润州回来,今天或许起不来这么早,所以才没告诉你我出门了,特地容你多睡一会儿。” 徐若柏眼神发亮地说道:“我是特意等着来看放榜的,这才赶着昨夜回来,都回了,怎可能今天不起?” “你又不考试,看这放榜做甚。”徐若云抿一口茶水,玩笑里带点自矜,“连我自己都懒得去看,左右知道榜上有名不就够了?” 徐若柏拿起那枝花撸了一把,弄下一些细碎花瓣,黄澄澄的。 他眨眼道:“堂堂南闱的解元说什么‘左右榜上有名就够了’,大哥这句话要是给人听去,恐怕满贡院的士子都要打上门来了!” 徐若云心情颇佳,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说:“喔,那我可真是怕死了,恐怕不得不留你一人在此,我先溜回家了。” 徐若柏道:“大哥好狠的心!怎么叫我替你挨打呢?” 徐若云收了话音,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茶,给徐若柏推过去,温声道:“你跑了半天定然渴了,喝杯水吧。” 徐若柏一饮而尽,两个人便一同走下楼去。 徐若云走在前头,听见二弟又低笑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徐若柏道:“我是替大哥高兴。” 他顿了一顿,补充说道:“我没这个才华,恐怕在科场上难有建树,可不就指望着沾一沾大哥的光——” 说了一半,又恐大哥教训他好好读书,觑了徐若云一眼,突然闭了嘴,改口道:“听说大哥非要回江南来应试的时候,我很是担心了一回呢。” 徐若云回头看他一眼,很矜持地微笑了,笑罢说道:“我心中有数的。” 他原本是可以在京城应乡试的,不必要回原籍来。但他年少时就有才名,因此惹了物议,便有轻薄士子传出话来。徐若云的朋友里有嘴碎的,便绘声绘色给他学:“徐大少爷心里对解元志在必得,所以怎么能到白门去考呢?自然是要借京城的东风。江南人杰地灵,万一比不过,岂不是丢脸。” 徐若云听后沉吟了片刻,当场便嗤笑道:“这样说话的人,难道我回了原籍,他们便能考中了?” 就为这一句话,他提前两年便回了白门,还乡待考。也正是在那时,他才真正与自己分别很久的二弟徐若柏重新相识,也见到了只闻名而未怎么见面的四弟,还在四弟出国之时去送了他一程。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徐若柏转回头来,低声说道:“大哥稳重,一向心里有数,我是很知道的。” 徐若云眨了眨眼睛。 他刚要说话,要回答徐若柏什么,旁边响起的婴儿哭叫一瞬把他拉回了现实。先从初识徐若柏时拉到了贡院街口,又拉回到这真正的、眼下的现实里。 在这国难中的陪都,在晴夜之下,正轰隆作响地掠过敌机。徐若云此刻才终于消化了旁人说的“等到了晴天,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代表着什么:庇护了嘉陵城长达半年的大雾和雨水都在已经消弭无踪,轰炸机终于可以长驱直入、长时逗留了。 这场空袭结束得很晚,饶是徐若云生活自律,到了第二天也不得不补了一觉,到下午才爬起来,到了楼下,见厨娘正忙碌着,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在准备什么?” 那厨娘闻言笑道:“大先生给忘了呀。昨天您还嘱咐我们呢,说今天是大少爷要回来的日子,他还说要带朋友回来,记得多准备些吃的。” 徐若云这才从昼眠的颠倒恍惚中剥出自己一个清醒的魂。 他笑了笑说:“是了。我昨晚经了那么一遭,都睡得懵了。” 他的独子徐雅贞自有住处,每个月只抽出几天回来。很自然地,那几日便成了徐若云每月最期待的时间,此刻想起这事,他难得地把昨夜的郁气都忘怀了,他坐在旁边看起人做饭来。 但徐雅贞到晚间,却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向他告知消息。 徐若云急了,打电话到处去问,依旧没找到人。这夜没有飞机来,但他也彻底地失眠了,这失眠是久违的,从他被徐若柏捆在床上戒烟那一段日子过去后,还从没有过。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立刻派人到徐雅贞上班的地方打听他的去向,听说他两三日前下班后再未回来。 到了这时,徐若云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失踪了。 徐慎如这天是入夜了才回到住处的。 这场空袭是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也是嘉陵城第一次经历这样大规模的轰炸。 因为下游的战略要地又丢了一城,连机场也失陷人手,敌人的飞机早已经不再从东南其他地方起飞,更不会从本国的国土起飞,而就从离嘉陵不远的地方向这边飞来,专门对着市区投弹,烈度自然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77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