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命的是,往年的雾季要到四五月份才会结束,今年不想三月就迎来了这样响晴的蓝天,而且前后半个月里唯有这一两天是晴的,就在机场沦陷之后。徐慎如走在路上看着那些火苗未尽的燃烧弹,简直数不清在心里暗骂了多少次天也要亡我。 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中损失惨重,更不要说有时还有些小型轰炸来破坏他们刚安顿好的成果。即使徐慎如没有收拾残局的责任,光是看别的部门负责收拾再帮一点忙,也能切身感到那种艰难与痛苦。 道路阻断,交通运输也十分艰难,诸位公务人员的私人汽车都全部被征用于疏散,徐慎如向来在这种事上还是要些脸面的,因此都是步行回寓,今晚也不例外。回了家,在这混乱时刻无事可做,洗沐之后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记里添上几笔,再给萧令望写上半封信,做完这些便上床躺下。 但是才睡着就被叫醒了。 那新来的秘书官不敢敲门,居然小心翼翼打了个电话,不过比敲门要更吓人:“先生的兄长,要立刻见面不可——我请他明早再来,他说有大事。” 徐慎如一愣。徐若柏不在嘉陵,根本没听说他回来,就算回来了,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二哥能有什么非要深更半夜上门的大事。 他简直是被电话铃吓醒的,吓得心脏乱跳,只说道:“什么大事?他要是不说清楚你就请他回去……差这几个小时,也不会怎么样……” 话音还没落,对面就一阵滋啦乱响。 乱响过后,是那“兄长”抢过了话筒。他本以为是徐若柏,没想到响起的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语气很平缓,但是沉着坚决:“你叫我回去我也不会回,我就在这里等。” 徐慎如揉揉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说话的人是徐若云。 徐若云的深夜造访比徐若柏更使他难以置信,哪怕不想见,他也好奇是什么事了。出了什么天崩地坼的大事,居然能让声称过这辈子也不会上他门的大哥不顾身份,深夜疯疯癫癫地来跟他的秘书官抢电话——总不会是房子也烧干净了,他没地方睡了?。 但他没在电话里问,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那你等会儿,我就下去。” 下楼之前他还很出于本能地犹豫了片刻:徐若云自幼重视仪表,穿着睡袍见面只怕又要多话。他因此还特地翻了翻,扯出了一件不知道多久不穿的长衫套在身上,这才到客厅去。 徐若云端着杯热茶,已经在等他了。 这是他们在南迁之后第一次见面。吊灯亮得几乎刺眼,徐慎如眯眼适应了,重新打量着徐若云。他大哥来得急,方才语气凶巴巴的,但那一点气势仿佛都在抢电话的时候用尽了,这时全然泄了气委顿在沙发上,见徐慎如过来,居然也还是一言不发。 徐慎如打量已毕,暗自觉得他比在平京时健康不少。身材比在老宅不欢而散时丰满了,至少眼窝和面颊都不再是深凹的,只是神情惨淡,眼镜都遮不住底下缺乏睡眠的乌青。 徐若云还和从前一样穿着长衫,这回是深蓝色的,暗纹在灯下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这衣裳也不像那时候似的空荡荡挂在身上,而是很服帖地穿好的。他虽然萎靡,整个人却多了点活气,像被从水底下湿淋淋地捞上来的一只长毛猫儿,被很用心地烘干了,梳理过皮毛。 这只猫现在脸色苍白地坐在对面喝着茶,半天都没作声。 徐慎如被他的局促惊讶到了,只好率先开口问他:“你深夜登门,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 徐若云这才好像终于能出声了:“我是有急事想请你帮忙。” 他从前千算万算,也断然想不到有今日。他说了再不会见徐慎如一次,今日却借着夜间的一时冲动突然造访,深知自己这一次回去就未必有再来的意气,因此刚刚才会死活也不答应回去。他不能等到明早。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没有以后了。 徐慎如听完那句话后,就笑了一笑。寒暄倒是都省了,只剩下了一个简短的“你”和“我”,见证着这对藕断丝连的、当断不断而且永远在互相反受其乱的尴尬弟兄。 但他向来懒得在意这些表面功夫,自然不恼,只好奇道:“是什么事?” 徐若云低声开口:“我家阿贞失踪两日了……阿柏还在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越说越黯然,焦虑地仰头盯着徐慎如。徐慎如知道,徐若云的女儿虽然有几个,但是年纪大的嫁得远,联络已经不多,年纪小的又是被徐若柏帮忙教养的,跟他并不亲密,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真被他视作心头肉的,也唯有徐雅贞了。 他问:“哦,你是要我帮你找阿贞么?” 徐若云点头。他端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杯子里的水跟着摇摇晃晃,直到徐慎如很犹豫地唤了他一声“大哥”,他才醒过神,慢慢地把杯子搁下了。 杯底和茶几细碎地磕出响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幸人命事大,徐慎如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很迅速地问他:“我知道了。那你有他的照片没有?” 徐若云把手伸进衣裳里隐蔽的口袋里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照片递过去。 徐慎如拿在手里,忽然沉吟了,又把照片推回去:“要在这么大的城里找人实在麻烦,我也不会干这事……这样罢,我去和他说一声,你明早自己拿着照片,叫何苏玉帮你查访一下就是。” 徐若云听见何苏玉的名字,想起那糟糕的经历,情不自禁地发怯。但他攥了一会儿那照片才将它放回暗袋,一点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只道:“好……多谢了。” 何苏玉是中央特别事务局现任的负责人,挂着少将衔,此时年纪却不过二十八岁。他身材精瘦,肤色天生白得晶莹,几乎像没经过风霜,怎么晒也晒不黑似的。穿起常服还好,一旦换了一身笔挺的军服或者制服压在身上,就平添一股阴郁。 那种长相分明是精致的,精致得甚至是秀气的,但就是看不出一点斯文,反而往外露着邪气,徐若云见了,就只想避而远之。 但他避无可避,只有硬着头皮坐下,小心地把徐雅贞的照片递过去,只见何苏玉还跟多年前抓他的时候一样,带点笑,默默看他一眼。他不由得心里暗暗着,这人年纪长了十来岁,轻佻和故弄玄虚却一点也没变,跟徐慎如是一样的。 这年轻少将的眼瞳是茶棕色的,五官轮廓也比一般人要棱角分明,英俊得很特别,或许是因为他的出身——传闻何苏玉的母亲流落国外、十分不检点,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哪一个,总之,他沾染了一些外国血统。 但徐若云此刻没太多工夫想这些:他从何苏玉的眼神里看出一种略带矜傲的轻蔑。 被这样的人轻蔑,几乎令徐若云不堪忍受。他心里连普通的军官都是看不起的,何况何苏玉这样的人?但这略带矜傲的轻蔑他却很明白——因为这本是他想对对方施与的态度,没想到何苏玉却先发制人,率先这样看待他。 被这样一盯,徐若云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与昨夜相似的局促又翻涌了起来。 所幸何苏玉没用他说几句话:“我知道了,会尽快的,徐大先生回家去等消息就可以,若有了,我立刻叫人打电话过去。” 他应下何苏玉之后就恍惚着离开,此后在家中枯坐苦等,坐在沙发上,许久都不曾进食饮水,只是反反复复地睡与醒。 彻底惊醒了徐若云的是电话铃声。在那声响里他回过神,似刚从什么湖底夺路而逃的囚徒:头颅已经猛然浮出水面,接电话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在他大口的呼吸里,他听见的是何苏玉碎冰一般冷酷的声音:“徐大先生,令公子恐怕是在空袭中遇难了。” 徐若云好像没听清,但分明又是听清了的。一切都好像出于本能,他不曾答一句话,便啪地挂掉了电话,被烫着了似的丢开了手。 他盯着漆黑话筒,像盯着什么怪物,不知过了多久才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胸口。他大口地喘息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捏住话筒,缓慢而机械地转动着圆盘,按照何苏玉留给他的号码重新打了回去。 何苏玉就又对他讲了一遍:“令公子在空袭中遇难了。” 徐若云脸色煞白。 何苏玉并没有一次性地对徐若云说出事情的全貌,不过他对徐慎如说了,问徐慎如要怎么告诉徐若云。 徐慎如手里正拿着一封信待拆。淡蓝色的航空信被潮气浸染得发软,他拿着刀片小心地裁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是萧令望的信,第一行很工整地写着: “我就要不在清阳了,徐先生暂时便不必回信,等我下一次联系就好。” 他要去哪儿?徐慎如想了想,但想不出来,毕竟那是军方的事。他什么时候下一次来信?希望不要太晚罢……他只能想这么多。 何苏玉说了几句话,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停了下来。 年轻人笑了笑,轻声说道:“先生还有想问的吗?” 徐慎如这才回过神。他说道:“抱歉,是什么来着?” 何苏玉道:“徐大先生的公子是在老校场那一边遇难的……我没有对他说。” 徐慎如愣住了。老校场他是知道的,只是徐雅贞怎么会去那里呢?他不管是工作的地方,还是住处,乃至于家里,都离得很远啊。 他很犹疑地问何苏玉:“你没弄错?” 何苏玉点了点头说:“他在银行,暗地里跟旁边一家食品店的售货员交了个女朋友。徐大先生不知道,我问他令公子跟外人有什么来往没有,他都说没有。那女朋友家就在那一边,我叫人去问的时候一听说,就猜到了。” 徐慎如像听到笑话似的,低笑了一声。他跟何苏玉很熟悉,也不避着他,很嘲讽地解释道:“因为他这是淫奔嘛,我三姐姐在外边私自结婚,淫奔现在还没洗脱,徐雅贞都知道,他想来怕得很。嘉陵本地的姑娘,还是出来工作的,他父亲想必不会答应。” 何苏玉继续说道:“老校场防空隧道的事,先生也是知道的。我想也难找,本来都不抱希望,打算找不到就算了,但是很巧……” 徐慎如说知道,就听何苏玉道:“很巧,他和那个姑娘都在最里头。我后来还亲自过去看了一眼……我见着人了,也拿到了他们两个的东西。我瞧徐大先生的模样,恐怕没有办法把人给他看。” 徐慎如问:“怎么?” 何苏玉道:“他们两个在那隧道最里边,都是窒息而亡的,死状如何,先生可以想见。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那里边……” 这件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置评,连何苏玉说出来都要停顿片刻,他很无奈地说道:“他们恐怕就在那真的‘淫奔’了……一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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